八。
隔壁病房好像换了一间病人,隔着一间的墙,有点吵吵嚷嚷的,似乎是有家属在闹,总之大半夜的,还有些睡不着觉。
宋文元把自己的耳塞给了一副给郁仓,郁仓有些意外的接过了。
“你怎么什么都有?”
“以前在飞机路上总是要带着,不然很吵。”宋文元说。
“你的私生饭会很多吗?”郁仓问。
“多,相当多。”一提到这个,宋文元简直脸都要裂开了,有些气气的挥舞着拳头,很像幼儿园小朋友。
“他们追不上我,就用声音追着我骂。”宋文元可怜巴巴地说。
“给你个机会辟谣,要不要?”郁仓眼睛弯弯的,白色的睫毛在空气中一闪一闪,很好看,像精灵一样。
“要!”宋文元露出亮亮的小虎牙,右手举得很高。
郁仓打开手机,看着上面一个又一个的词条。
网上还是没有发现宋文元失踪了。
“你是个九漏鱼。”
“你看我像是九漏鱼吗。”宋文元一脸生无可恋,委屈巴巴的,“怎么这个都问?”
“像。特别像。”郁仓笑出了声,“特别像幼儿园里面的那种小朋友,怎么看都有些幼稚,说不出话就急,别人委屈一句,你也急。网上说这叫什么?哦,破防。”
郁仓做出恍然大悟状,宋文元急了。
“你怎么老破防?”郁仓乐不可支。
“下一个下一个!我绝对不破防。”
“你说的啊。”
宋文元比了个“收”的手势。
“你,学生时期有过恋爱,豁,还脚踏三只船,两女一男。”郁仓举起手机,看向宋文元。
“假的,我好像之前跟你说过,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从小单身到大,母胎solo。”宋文元无奈道。
“所以你是真的有感情洁癖吗?”郁仓问。
“不知道,算是吧。”宋文元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爱情。”宋文元轻声说。
“不相信爱。”郁仓重复了一遍。
“对,我不相信爱情。”
爱情是什么?
是被随意丢掉的那一只玫瑰,是王尔德永远的遗憾,是怎么追也追不到的明月,是可以随便践踏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爱情。”郁仓说。
“但我是那只夜莺。”
宋文元猛然抬起头,看着郁仓的脸。
夜莺吗。
“可是夜莺相信爱情,他把生命献出去了。”宋文元疑惑道。
“你为什么会是夜莺呢?”
“我贡献了我的所有,换来了家破人亡。这不是夜莺吗?”
郁仓脸上没有血色,真的很像一只被抽干的鲜血,躺在雪地里面的夜莺。
“冬天的草地上是没有红色的玫瑰的,他开不出来,早已经把路绝了,所以世界上不会有真正的爱情,至少不是在冬天。”郁仓撇过脸,望向纯白色的窗帘。
窗帘新洗过,郁仓身上的颜色几乎要和窗帘融为了一体。
“你为什么不相信爱情呢?”郁仓换了个话题,不再提自己身上的往事。
宋文元暗自沉思,又是和他的父母有关系吗?
“当然是因为遇不到。太俗套了。”
小说里的一切都那么俗套,现实中的一切也都那么俗套,一点新意也没有,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的走着,在车水马龙里面做自己的芸芸众生。
“平凡不是挺好的吗?”郁仓问。
“是挺好的。”宋文元答。
“那什么样的爱情才算不俗套?”郁仓问,“是轰轰烈烈浩浩荡荡的吗?”
“不。”宋文元反驳道。
“那是什么样?可是我们都生在凡尘里,我们都得接受自己的平庸,没有人永远会光芒万丈。”
“我懂得这个道理。”宋文元低下头。
轰轰烈烈的浩浩荡荡的爱情吗?
他一点都不期待。
他甚至觉得有些厌恶。
这难道还不算俗套吗。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不确定,我没碰到过。”宋文元如是说。
“那我换个问法。”郁仓翻开了《夜莺与玫瑰》。
郁仓念起了书。
“她说若我为他摘得一朵红玫瑰,她便与我共舞,但我的花园里,何曾拥有一朵红玫瑰。”
“在你的心里,何为爱?是男孩和女孩,还是夜莺和玫瑰。”
何为纯白?
纯洁无暇的爱情,是用歌声和死亡换来的,我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我要轰轰烈烈的死亡,一场来自死亡的感情,比什么都来的更猛烈些。
宋文元晃了神。
坟墓里的爱情是最不朽的。
那里有一座名为爱的无字碑,记载着一段轰轰烈烈的生命,随着雪的到来,然后一点一点的消逝,纪念着它以为的爱情。
“你还抱着希望吗?”宋文元问。
“不抱了。我已经死了,我已经在雪地里,在荒山野草的坟墓里,在热烈里,在火焰跳舞里,我已经死了。”郁仓回答。
“只有雄的夜莺会啼叫。”宋文元说,“你是那只夜莺。”
“我是。”郁仓盖上了被子。
“我困了。”
宋文元没再说话,两人像打哑迷一样,隔壁依旧传来了炸裂的声响。
“我讨厌你,你去死。你去死啊!我永远都不会爱你,以前已经是以前了。”隔壁怒吼的声音传过来,宋文元给郁仓递了耳塞。
宋文元在郁仓带上耳塞的前一刻说,“我信浪漫。我或许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吧,真正的,所谓的爱。”
“浪漫永远都不会消亡,犹如月亮一样,永远活着。”
郁仓戴耳塞的手顿了一下。
宋文元,好像在夸他。
这是书里面的句子,但是宋文元说过,他是月亮的守护者。
宋文元已经清清楚楚他的悲观主义。
他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他想让郁仓好好的活着。
九。
这一晚上睡得尤其闹心,隔壁一直在咚咚咚的敲着墙壁,时不时爆出一些脏话,难得要洗耳朵。
隔壁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宋文元起床去上厕所。
他们是VIP病房,有两个浴室,宽敞是宽敞,就是隔音效果不大好,郁仓索性摘掉了耳塞,他看不见黑夜里的事物,于是五感就被无限放大,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厕所门被关上的那一点小动静,与隔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郁仓按开手机。
10点了。
隔壁还在闹。
一个破裂的声音响起,隔壁的人终于甩门出去了。
应该是护士进去提醒过了。
厕所门又被打开,然后轻轻的关上。
“宋文元。”郁仓喊了一声。
“我在。”宋文元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回应。
“怎么了。”宋文元回到床上,问。
没怎么,突然想叫你一声,郁仓在心里说。
“我好像有点失眠。”
其实是安眠药忘了吃。
郁仓经常会做一些幻梦,破碎的声音经常在脑海里面响个不停,吵到不能睡觉,可能是因为隔壁太吵了,破裂的声音又响起,与每晚睡前在脑海里循环播放迷迷糊糊的声音重合,显得有些吓人。
明明早该习惯了,郁仓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被子。
“隔壁确实很吵,耳塞不隔音吗?”宋文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
“没有,我摘掉了。”郁仓说。
“帮我开个灯,可以吗?”郁仓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睡下了一会的缘故,还带了一种莫名的撒娇意味,格外的粘人。
宋文元梗了一下,只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好,小心光线。”
宋文元没开灯,不知道在他的行李箱里面,又在翻翻找找些什么,然后走到郁仓的床边,给他带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东西挂在耳后,是一副眼镜。
灯亮了。
眼睛前视朦胧的黑色,宋文元给他戴了一副墨镜。
“你真的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郁仓惊叹道。
“起来上厕所吗?”宋文元问,“要不要我扶你去?”
郁仓摇摇头,“不是。再说了,我又不是腿瘸了,倒是不用这么细心。”
“我怕你的眼睛看不见路。”宋文元说。
宋文元穿着睡衣睡裤,很休闲的模样,只不过他的睡衣睡裤是。
是,是蓝色的连体恐龙。
“噗。”郁仓看到宋文元的样子,没憋住,笑了。
“你什么时候换上的?”郁仓问,“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可爱吗?”宋文元笑嘻嘻地问。
“当然是为了在你面前不丢了我的明星形象,特地起早贪黑换的呀。”
“大众知道你这个样子吗?”郁仓无声的笑,很好看。
“不知道,你是第一次见。”宋文元说着,穿上了拖鞋,还在郁仓面前转了两圈。
其实是晚上聊崩了,特地换的。
刚刚去厕所换的。
宋文元不知道郁仓是不是不高兴了,思来想去怎么逗郁仓开心,突然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里还有这么一件睡衣,当时只是觉得抽象就买了,一直没有穿过,一直没有机会穿。
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一些有些抽象的东西,大众视野不让,他还得装他那个高冷的刻薄的男神哥。
这件睡衣后面还有个恐龙尾巴,一甩一甩的。
“男神,你人设崩了,你粉丝知道吗?”
宋文元理直气壮:“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媒体,你把我曝光出去?”
郁仓把头埋在被子里,笑得直不起腰。
他指了指恐龙的睡衣,“我也想要。”
宋文元撇了撇嘴,“可是现在男神的手机没有了,男神没有办法给他的粉丝包包买恐龙睡衣。”
“我不是你的粉丝。”郁仓拿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
“冤枉!”宋文元委屈死了。
“娱乐圈这么多秘密,我都给你抖出来了,你不是我的粉丝,嘴巴不严,我可是要被千刀万剐!”
郁仓不为所动,装出一副十分高冷的样子。
“你让我的CP崩了,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宋文元委屈。
这又不是我让他崩的嘤嘤嘤。
“那怎么办?贿赂贿赂我?”郁仓眨眨眼。
“路转粉吗?”宋文元托腮问,同样眨眨眼。
“不了,不要对我放电,没有用。”郁仓比叉叉,“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
宋文元无不遗憾。
“那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天使一样的粉丝。”宋文元把郁仓大夸特夸,说的真心实意,连声音都换上了最磁性的那种。
“把你的恐龙睡衣给我。”郁仓邪恶的笑了。
两分钟后。
郁仓穿着拖鞋下了床,宋文元在前面跑,郁仓在后面追,疯狂踩着宋文元掉在地上的恐龙尾巴。
“嗷。”宋文元弱弱的喊,连声音都不敢放大了。
“为什么你这个恐龙尾巴还会叫?”郁仓捉着宋文元的恐龙尾巴一摇一摆。
门忽然被打开了,护士姐姐一脸惊恐的看着他们。
郁仓和宋文元一秒变乖,跟罚站一样,站在病房的正中央。
眼睛都不知道瞟到哪里去了,总之一个盯着天花板看,一个盯着地板看。
两拨人沉默的对线着。
宋文元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把恐龙的脑袋拨正,一摸自己的帅脸,整了整被打闹弄乱的微分碎盖,清了清嗓子。
“护士姐姐好!”
郁仓有点绝望。
你是小学生吗?!
打开门的护士姐姐端着两杯水,还有一个药瓶子盖,放到了门边的柜子上。
“宋文元。”护士姐姐拿着病历表,确认道。
“到!”
“明天一号诊室,要抽血。”护士姐姐似乎确认了两遍病历表上的内容,然后又叫郁仓的名字。
“郁仓。”
“到。”郁仓恹恹的应道。
“你的安眠药,护士长让我送两片来,记得吃。”
护士姐姐走了,出门的那一刹那,郁仓和宋文元分明是看到了扭曲的一张脸。
毕竟。
这里什么病人都有。
包括精神病。
而他们是智障儿童,欢乐特别特别多。
“都怪你。”郁仓掐了一把宋文元的恐龙屁股,宋文元的恐龙屁股又发生一声怪响。
“嗷。”
“有病。”郁仓笑开了。
“你怎么在吃安眠药?”宋文元走到门边,拿起药片,还有水,递给郁仓。
“睡不着呗。”郁仓答。
“难怪你每天晚上八点钟就睡,搞得刚开始我有些不习惯,毕竟大家都知道,打工人嘛,每天不熬到12点,是打死都不会睡觉的。”
宋文元一提到打工,仿佛人都要裂开,整个脸都垮下来,像是被什么噩梦紧紧追着。
“早五晚12,人过的日子啊。”宋文元悲叹道。
“你为什么睡不着?”宋文元看着郁仓喝了水,亮晶晶的嘴角,漏了一滴,划在下巴边上。
鬼使神差的,宋文元伸出一只手,抹掉了郁仓嘴边的水珠。
郁仓没有吃掉护士姐姐送来的安眠药。
“心事太多了,一颗心,装不下。”
郁仓如是说。
“他就把它放掉,心里装着那么多事情,释放不开,总是要病的。”
“说出来就好了,或许有一个人需要承担你的部分喜怒哀乐,不用什么事情都放在你的心底里面,压抑着。”
郁仓静静地,说,“我需要一个人的时间,去消化所有的一切。”
所以在这间孤独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的探望,一夜又一夜的安眠药陪伴着郁仓。
他要一个人消化着一件又一件的事,但是他消化不完,因为所有的事在一遍又一遍的复盘之后,又会重新浮上脑海,像一个恶魔一样,紧紧的粘贴着纯白的灵魂,怎么也消散不去。
“你信我。”宋文元知道郁仓似乎并不喜欢吃这个药,主动接过了郁仓手上的药片,拿纸巾包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头柜旁。
“你知道演戏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宋文元问。
“融入角色,成为他。”
会疯掉的吧,郁仓想。
“会疯掉的吧。”宋文元说。
“但是把他的那些台词都说出来之后,好像就好很多。因为台词是一个人物的疏解,是他的心声,是他最想求于世间的妄想,又或是欲念,每个角色都是有灵魂的,有深度的,他们可能跟我们活在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可是却拥有共同的喜怒哀乐。”
宋文元解释道。
“我们都拥有共同的情感,那些难过的悲伤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郁仓。”宋文元喊了郁仓的名字。
“郁仓很勇敢,但是要从另一种怯懦里面走出来。”宋文元望向郁仓的眼睛。
粉红色的瞳孔已经染上了犹豫的神色,宋文元小心翼翼的取掉了墨镜,得到了郁仓的默许。
“现在,看清我的脸了吗?”宋文元凑近了郁仓。
郁仓点点头。
“你不想睡觉,那就告诉我,守护神都在想些什么,好吗。”
郁仓摇摇头,脑子好像刹那间一片空白,耳边的嗡嗡声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宋文元很稳,很温暖的声音。
“我不知道。”郁仓说,“我忽然就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宋文元把自己的恐龙尾巴揪给郁仓握着,说:“你只向我提了两个问题,我的澄清机会还没用完,再给一个机会吗?月亮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