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几个黑衣人匆匆离开,杂乱的脚步逐渐远去。
樊列探头看了一眼,确认已经没人,便又低头拍了拍晏珹的肩膀。
“他们是谁?你是不是认识?”
晏珹没说话。
山下的烟还在往上飘。
殷桃坳周围都是树,但村民居住的地方是一片凹地,这时候竟然成了一个天然的火坑。
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放置不管,任其生灭,甚至免去了周围树木多的麻烦。
晏珹自知已经无法再挽回。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回到乡间府,去确认阿净的孩子有没有被带回。
如果没有,那这整个村子就真的绝户了。
“你又不说话?看来是确实认识。”樊列说着,点头冷笑一声道:“全村人一个也不留,什么样的人才能……?”
怎么样的人才能如此残忍?
晏珹不说话,但心里是知道的。
大理寺黑鸦内分了两个派别,一个是训练完成后给官员当做死侍,只听自家主人的命令,他现在就借的是这一身份。
而另一批,就是真正只听从于皇家。
这样成群结队行动的黑鸦,而且明显出现了作为小头领的“鸦首”,就只能是听从于皇室的那一批。
所以要么就是皇帝下的令,要么就是皇子下的令。
晏珹如今想来,甚至有点想要自嘲。
他一直觉得七皇子不足为惧,也相信一个聋哑的人在皇宫生活自身都难保,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是面前的惨状让他动摇了。
殷桃坳的毒虫与南疆扯上关系,那就很容易给村民套上南疆细作的身份。
当朝规矩,杀死细作按军功赏赐,而军功赏赐是按照人头算。
死的人越多,他的功劳越大。
他的功劳越大,七皇子将来的势力也就越大。
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公开,他的风评就会挽回。
全城百姓都会发觉,原来那个纨绔子弟也会办案,而且立了大功,接着就会说,他是不是与七皇子成亲了?
圣旨颁出的那一刻,他和七皇就绑定了命运,被迫荣辱与共。
可梁帝对温言究竟是什么态度?
如果是弃子,为什么还要以这样的方式为温言撑腰?
但如果不是梁帝做的,这些黑鸦听从的是皇子的命令,那最大受益者就是七皇子温言。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下令的也只能是温言。
——温、言。
晏珹心里默默念叨这两个字,不停咀嚼可又对这人没有任何确切印象,唯独那一双眼。
只记得某年三月,他隔着湖水远远地看见温言。
皇宫里御花园百芳争艳,却都不如那位皇子手中一支迎春。
皇子低头看手中花,长睫垂着挡住半扇眼帘,为数不多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不常见日光的冷白,连身上衣服也是白底金纹。
像是宫里终年白雪寸寸蓄在他身上,压着他的身子,让一切生机湮灭。
很无趣。晏珹当时这样想。
可偏偏就是最单调的素色,在花园中反倒成了亮眼的那一个。
晏珹看得太久,以至于皇子也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一双琥珀色的眼含着笑。
刹那间,风吹云动,弦声悠远,心跳如鼓。
云顶的光透过天穹,将层层霜冻化了个一干二净。
他突然发觉,原来这世上真有见之不忘。
温言不会说话,那一双眼却是勾人。
晏珹现在一想,恐怕那眸子不仅会勾人,还会藏住心底的肮脏。
“咱们得赶紧走,再待一会怕是要被发现。”樊列重重握了握晏珹的肩。
晏珹点头,站起身,心里还是带着侥幸,毕竟目前来看也不一定就是温言做的。
而樊列不知怎的,透过用面具挡住的半张脸还能发现他心情不畅,又说道:“人各有命,我也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但……”
“你一直不说那些黑衣人是谁,我猜恐怕身份不简单,村民估计是被人盯上,而且我们还无法解决,对吗?”樊列又问。
晏珹点头。
“那就回去吧。”樊列抬手揉揉侧颈,叹了口气,“我……唉……”
晏珹这时候才发现樊列似乎是哭了。
天色已晚,视线受阻,更何况樊列别过了半张脸,他实在看不清,只是听这个语气有点不对劲。
“走吧。”晏珹轻声道。
这么一想,樊列陪着村民的时间更多,这些死者都是他的身边人。
晏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既不能道出真相,也无法给出承诺,只有一句:“节哀。”
而且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那些人还在附近,我们得尽快下山,我送你远离殷桃坳地界。”晏珹一边说一边递给樊列手中的剑。
“你这是……”
樊列犹豫一瞬,没接。
晏珹直接把剑丢到人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在前方带路。
殷桃坳内地形他不熟,但外围地形他让红藤院查了个明白,知道怎么走才是最安全的。
“这剑你送我了?太贵重,我收不……”樊列话还没说完,晏珹马上道:“确实贵重,这是我借来的,要还就交给小少爷。”
“小少爷的剑?”樊列一愣,嚅嗫片刻,还是没说什么将剑收下。
晏珹于是绕了一条路将人带出,果真没遇到黑鸦。
樊列一直走到头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条路?”
晏珹沉默。
樊列眨眼,叹口气,小声说了几句话,藏在风声里。
但晏珹被黄波训练得五感灵敏,那句话偏巧被他听见。
“怎么比哑巴还哑巴。”
晏珹:“……”
“前面的客栈最好不要住,晏家有人备了马,就在前面,你找一下就能找到。顾依然姐姐的尸体在晏家,我得去取。”
晏珹说完,抱拳行礼往另一个方向走。
樊列点头,也回了一礼,“保重。”而后往前走。
晏珹看樊列走远的背影,脱下面具深呼吸,转身离开,余光里,在夜色中也能隐约看见那升起的浓烟。
他不禁停下脚步,对着殷桃坳祠堂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才向着乡间府奔走。
晚风灌了个满怀,晏珹却格外清醒。
他借助陈家暗卫的身份是巧合,遇到樊列也是因为都想查韩氏的踪迹。
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偏偏是陈家出事。
因为梁帝登基是靠“清君侧”,所以当朝大臣没人敢说太子就一定是皇位第一继承人。
很多官员都在暗地里有党派之分,而这些党派的中心就是某一个皇子。
他的父亲没有透露过要支持任何一个皇子,梁帝马上把七皇子搬出来赐婚。
陈积也没有站队的意思,这一次事件直接将陈家与晏家绑在一起,也都成了七皇子党。
七皇子就像个专门框定不稳定因素的棋子。
可是仔细一想,短短几天时间,七皇子身后就同时有了晏家和陈家。
晏家本身就有个世袭的爵位,陈家的本家在梁北,是商贾世家。
两家势力都不小,也不完全依靠皇室,只要不是犯了什么诛九族的大罪,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对两家人造成太大影响。
换言之,朝廷上站中立不去当某个皇子党派的大臣里,只有晏家和陈家是实打实的不需要在乎谁当皇帝。
所以无论怎么做,哪怕他和樊列都不在,哪怕顾依然没来也没有毒虫,今天殷桃坳都会遭殃。
因为要把陈家死死绑住就只能用陈家人的命来威胁,但梁帝当然不会明晃晃的把这件事捅出来。
所以,一定会出现某个人受害,也一定会出现一个“歹徒”担责。
只是正好现在陈家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正好陈家老爷喜欢殷桃坳附近的果子。
未出世的孩子更容易被宣告死亡,贫困的村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
如果郎中和产婆没有死,当真是天衣无缝。
所有人都踩着弱者的尸体往上爬,并且将其当成上位的共识。
这就是当代的生存之道吗?
晏珹心里很不好受,紧抿着唇,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乡间府,翠鸢开的门。
“王爷。”
翠鸢关上了大门,又赶紧走到晏珹身边跟着,小声道:“按照您的吩咐,那个南疆人已经关在柴房,孩子和香囊我们找到了,刚刚翠竹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信也已经送给翠柳让她尽快回来,香囊的草药分一部分出去找了太医院的楚大人。”
“嗯。”晏珹点头,走进厢房坐到木椅上,翠鸢赶紧上前帮着把易容全部卸掉。
“王爷,热水已经备好。”翠鸢又说一句。
晏珹叹了口气,把刚刚的想法说给翠鸢。
翠鸢手上动作一停,沉吟片刻道:“那……王爷,我们是不是应该防一下七皇子。”
“防?”晏珹嗤笑一声:“防不住的,皇帝把晏家和陈家都送到七皇子面前,摆明了就是对这位七皇子也有期望。”
“如果七皇子真的想要皇位,今天殷桃坳的事也是他做的,那还真是……”
晏珹又想到那时他看见的温言。
温顺的皮囊是如此具有欺骗性,他都忘了,这个男人能以残疾的身份在皇宫里活二十多年。
“我再查查,如果这件事是他做的,我也不会就这样妥协。”
人皮面具已经褪下,翠鸢在他颈上扎了两针,声音也完全变回。
夜晚的烛光在穿堂风里摇曳。
“既然是聋哑人,那就让他真的说不了话。”
【小剧场】
几个月后,翠鸢和温言说起这件事。
温言当天下午就跑到庭院,笑眯眯地看向正在练武的晏珹。
晏珹刚开始还莫名觉得兴奋,开始大张大合耍各种招式跟孔雀开屏似的。
可是没多久就觉得温言的笑里带着点杀意。
“怎么了?”晏珹试探性问一句。
然后收获了自称染了风寒嗓子不适,并且三天不讲话的温言。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因为温言不张嘴,晏珹就抵着人迫使他张嘴,亲得温言眼神迷离。
“我的好殿下,臣想听你的声音。”晏珹憋笑。
温言面红耳赤,说自己嗓子已经好了。
“真的吗?”
当天晚上晏珹大夫就实验一番。
第二天,温言真的喊哑了嗓子,晏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当大夫需谨慎,这件事后晏珹再也不敢让温言叫出来,生怕他的好殿下又喊哑了嗓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戌时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