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压低声音,对贺跃尘说:“范大力可能助东家一臂之力?”
“难,非我不愿耍阴招,实则是范大力如今为红颜所缚,已是身在他人囚中,而不自知。”
“所以东家临行前赠言‘冷静’二字,是提醒他凡事多冷静思考再做决定。”
贺跃尘无奈一笑,“若是范大力能有你一半聪明便好了。”
朱思知他的想法后也是绞尽脑汁,甚至想派人刺杀陈昌,贺跃尘赶忙叫停,“没有十足把握,你们任何人都不可涉险。”
“可长阳一战亦无十足把握,东家也带着我们亲去冒险了。”
“今日如何没有十足把握?”贺跃尘耐心解释,“我们是否可以随时撤离?无论是战局,亦或长阳?”
战局时可以命人将他们推至安全区,纵然巴哈发难亦被贺跃尘化解,哪怕有战败趋势,他们亦能从胡硕家里走地道离开。
如此想来,竟然能称之为十足把握,朱思仍旧坚持,“即便不成,损失亦不大,比起战场上成千上万的牺牲,几个人已不算什么。”
话音未落,贺跃尘竟猛地站起身,朱思只得跟着站起来,他不知为何贺跃尘脸色严肃,后者已经开口,“没有少数牺牲比多数牺牲更划算一说,无论是亲身犯险,亦或接受同袍犯险,都是不理智的行为,应坚决杜绝。”
闻言,朱思心下感动,但依然想劝解对方,“东家仁心,我们深知,但战争与伤亡从来都是绑定的,我们早晚要接受。”
“那我希望那一天越晚越好,不来最好!你们只需坚定杜绝牺牲论的信念,其他有我,我必叫你们所有人都能放心将后背交于同袍,生命牢抓自己之手。”
看着面前站着的少年东家,朱思竟头一次深刻理解少爷所说的天降神龙是为何解,他退后一步要跪地行礼,贺跃尘没有阻拦,受了一礼,然后平静道:“还有一个信念,你们要坚定,就是永远不必下跪,即便对我,实在要跪也仅此一次。”
“是!”
原是因信任少爷而追随贺跃尘,今夜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翌日清晨,徐欢终于要领队离开长阳,他不仅顺利到手了一台投石机和一辆攻城车,还额外得了战场上缴获的三成兵器,终于满意而归。
“大哥,你看我们带了什么回来?”徐欢一路纵马到了祝广进的府邸,还未进门便忍不住倾诉,祝广进照常练刀,随口让他坐下说话。
灌了口茶水,徐欢又想起来问:“与之所言的粮草可顺利运到?”
“到了,走水路,今早全部运到。”祝广进说罢,又哼笑一声,“你倒是叫得亲热。”
“哎呀,大哥不要吃味,与之虽文质彬彬,战场上亦有胆魄!”
“你说运了什么回来?”
徐欢大笑几声,高兴得很,“投石车,攻城车各一台,大刀一万把,箭矢一千支,弓三千五百把。”
祝广进收刀置于石桌之上,跟着坐下,又问:“听说昨日有神兵相助,可有此事?”
“我正要说呢,此次我结识一位小兄弟,姓贺,箭术了得,拳脚亦非凡呐!”徐欢说着激动起身拔刀就要演绎给祝广进看,后者将人制住,让他将此人之事详细道来。
“不瞒大哥,前夜我闹了个大笑话...”徐欢脱下铠甲头盔,胡乱捋了捋乱发,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才道:“小贺兄弟实乃妙人也!他带着三个人前来,便开口索要战场缴获兵器的三成,还要四面厚门板,六个头盔,六件护甲...”
“...我说,你们三个人要得了六个头盔吗?你猜他怎么说?”
看他谈性大起,自己若是不捧场,兄弟必要失望,祝广进遂道:“莫非他要前戴一个,后戴一个?”
徐欢猛地一拍巴掌,“正是!他说一个护头,一个护脸,我问,你怎么护脸,用手捂着?那如何上阵杀敌?”
“...好么!他竟然说不上阵,只在城内!”
“哦?那你们怎会答应让他加入呢?”
徐欢解释,“他说到时候他试几箭,我们觉得不行他便自行离去,我们便让他试试呗。”
“...还有,他一开口便问我可有十足把握退敌,我去哪儿找十足把握呀?只能说七成,他便道,自己可以加上半成,七成半...”
祝广进终于有了几分兴致,“然后呢?”
见他主动追问,徐欢果然兴致无比勃然,“他说我什么来着?雄才?英勇?反正夸我一句,说我必然明白他所言何意。我自然明白!实则我只有五成把握,他加上半成便是能制胜,结果也果然如他所言,他竟两箭前后封喉,射杀领头大将军!”
“大将军?莫非是巴哈?”祝广进眉心一凛,若真是大将军,那可只有巴哈一人担得此位。徐欢到此时还未知巴哈身份,他不甚在意,“反正挺大排场,一开始都不出手的,一众骑兵围护他。”
“接着说!”
“好嘞!”徐欢又灌一口茶水,坐下继续讲:“小贺要试射便试呗,他还不上城楼,要在内侧填土抬高,让马车上去,他们在围了木板的马车顶射杀敌军。还说自己受不了一点风险,要毫发无损,我还损他没有男儿气概呢...”
“...结果就属他大杀四方,威风八面!”
祝广进沉吟道:“此人如此了得,陈昌竟不招揽?”
徐欢忙道:“怎可能?我亦抢人,奈何小贺只说改日途径绥平便来拜访,我要他跟我回来结拜异兄弟,他也不肯。”
“你观他对陈昌是何态度?他拒绝陈昌招揽后,陈昌又做何反应?”
“他对陈昌挺客气呀,他对我也挺客气,拒绝招揽,后面陈昌没什么反应吧?”
祝广进语气微沉,对徐欢道:“我看你城府太浅,陈昌一点花言巧语便让你与他称兄道弟,一点不防着人,既遇能人,何不坚持招揽?陈昌是否从中阻拦,小贺走后,他是否异常,你一概不知!只知道上阵杀敌,你是二把手,不是单一的将领,你到底用没用心?”
原是为邀功而来,临了反倒挨训,徐欢也是憋屈,“大哥,你为何总是瞧不起陈昌,我观他也没甚不好的,我如何能一心多用?坚持招揽我也坚持了,人不点头我能掳了来?”
“有何不可?”祝广进却是不以为然,“先绑过来再招揽,总归要让他归属咱们。”
徐欢撇嘴,“人身手了得,轻易还制不住,到时候反而死伤弟兄,伤了和气。”
他说得也对,祝广进遂摆摆手,放过这个点,转而道:“陈昌靠神佛糊弄人起义,手段难登台面,故而我瞧不起他。前日他跪求咱们施以援手,能屈能伸,必为日后劲敌,你还要与他称兄道弟否?”
徐欢听罢也是脸色一变,却还是说:“三分天下又未尝不可…”
只是他还未说完,祝广进已是一拍桌子,“你道三分天下,百姓是受苦还是安居?那与起义前有何区别?陈昌此人一旦为主,必然心狠手辣,半点不会体恤百姓,他自己亦是富绅出身,日后必然纵容富户豪绅为非作歹,敛财鱼肉。”
不等徐欢争辩,他又让徐欢将招揽贺跃尘的经过详细描述一次,徐欢只能照做,待说到贺跃尘曾经要与他入内详谈结拜之事时,祝广进便忍不住训他,“你看!你看看?人是不是让你避开陈昌,入内详谈?你倒好,陈昌插几句嘴,你就算了。”
“对不起,大哥,我这就出发去广陇,找小贺来。”说话间,徐欢已经起身套铠甲了。祝广进抬手将他扯回石凳上,叹道:“晚了,再去已无用,你只知在广陇,广陇全府少说都有二三十万人,你怎么找?”
“我一处处的找,总能找到!”
“他既不说祥址,只愿自来拜访,应是不愿我们前去找他......”祝广进解释了一句,又说:“陈昌之后是否心事重重?”
徐欢回忆着陈昌坐在檐下的神情,迟疑道:“他也许为了百姓要离他去而心烦。”
“狗屁!百姓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更不配牵动他半点心神!”祝广进站起身,言之凿凿,仿若将陈昌看透,徐欢此时也有些动摇,祝广进又道:“陈昌应在考虑是否追杀小贺,正在犹豫间,你便靠近打断了他。”
追杀?!徐欢脸色骤变,跟着起身,难以置信,“大哥,陈昌果真如此恶毒?小贺救他于危难,他竟招揽不成反相害?!”
见大哥沉默不语,面沉如水,徐欢跌坐在石凳上,喃喃道:“若果真如此,他便是因火铳放过了小贺。”
“你真是什么都往外说。”祝广进真是又气又伤,自己的义弟一个有勇无谋,一个无勇也无谋。
“大哥,若陈昌如此小人,那我们可还要让他替我们攻克富嘉?”
“要,不用白不用...”祝广进哼笑两声,玩味道:“他不是爱唬神弄鬼么,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徐欢都懵了,“大哥都断定他乃小人,何以还要助他?”
“你先听我说,你传令下去,让所有参加长阳一战的兄弟宣扬有观音降下天兵,拯救长阳百姓,逃过屠城大劫。此天兵神勇无敌,将巴哈大将军都一箭封喉了,看来长阳果真得观音大士庇护啊......”
说到最后,他已面露讥讽,徐欢这才转过弯来,直呼妙哉,“如此一来,陈昌虽巩固了神佛一说,但也必然吸引朝廷兵力。再者,所有人,包括长阳自己人在内,都目睹了小贺的威力,天降神兵亦能说通,小贺既是观音降下的神兵,长阳一众便绝不能加害于他!”
总归不是太蠢,祝广进难得笑了,把这个二弟搂进怀里夸了一顿,“正是!你总算开窍了,日后切记什么话要说出口,先在心里默念三遍,想想说出口有何影响,再决定要不要说。”
徐欢猛点头,适才的憋屈已不复踪影,立刻冲出去告诉弟兄们宣扬神兵一事。
待传言到了陈昌耳中,已是四日后,日前汪寿正好带着粮食回来,徐欢便又命商队由二牛领队再沿途去一趟,顺便散播传言。
是以,陈昌得知如今传言已经在三个省内流传,只觉眼前一黑,竟跌坐椅上。葛文胤才刚能下床,两人原是闲话家常,此时见陈昌脸颊嘴唇皆无血色,葛文胤也是吓了一跳,忙唤侍从请大夫来。
“无事,不必请大夫,你们都出去,本帅与葛将军有事相谈。”陈昌勉力抬手撑住额角,屏退下人。
“与之,可是发生大事?”葛文胤不知所错。
“如今各地皆传我长阳得观音大士庇护,降下神兵,免我百姓屠城之劫...”
葛文胤讶异道:“此传言岂非于我们有利?何故与之竟忧色浮面?”
此时唯有荒唐一词可形容陈昌心境,想他一直以为属下只需能为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最好蠢一些,能让他牢牢将其牵制住。怎奈,此刻大难临头,自己想牵制住的属下竟不知其中关窍,只顾沾沾自喜于一点表面之意。
此番心境下,陈昌似哭似笑,其模样让葛文胤心道不好,果然,前者开口解释,“不知何人加害,欲置我长阳军于死地,虽言观音庇护,于我们看似有利,实则传言亦说巴哈大将军为天兵所杀,你道其他蒙古骑兵、朝廷一派会如何对我们?”
此言一出,葛文胤大惊失色,声音发紧,“何不言明并无天兵降世,实乃人助,而且是此人射杀的巴哈大将军,冤有头债有主...”
陈昌又何尝不想?但是他不能,无论心里如何抱憾,他面上都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文胤怎能如此对待恩人?他于危难中救我一城百姓,如今只是因畏惧朝廷便要置他于死地么?”
葛文胤被他说得无地自容,陈昌又道:“况且城内将士皆目睹恩人搭救,天兵降世更为我城内百姓相信,如此百姓也必不会背弃我们而去。”
一旁的葛文胤只沉默地点点头,陈昌便接着说:“朝廷与我们对上是迟早的事,总有一战,惧怕亦于事无补,不如坦然面对。眼下,我有重要任务要委命于你,我从徐将军口中得知,朝廷正在改进火铳,此武器能抵弯刀一百,箭矢一千,若我们能得此利器,必然所向披靡,大业近在咫尺!”
一番话说得葛文胤的心情是大起大落又大起,不自觉后背都渗出汗水,他连忙点头应声,又问任务是何。
“我要你带亲信前去大都,用美色也好,钱财亦可,打通改进火铳职官的内部关系,最好拿到实物和图纸工艺秘方。”
既然有人要借机坑害他陈昌,他便借力狂揽一批追随义军,再抓住时机抢占火铳利器,倒时候,必然百倍奉还。葛文胤接下任务,又询问,“与之,你可知是谁要暗害我们?可是那日的...呃,就是射杀大将军的人。”
“...不是他,若是他为招揽部下,大可以真姓名示人。不会只说天兵,不提长相、年纪、名号。”
“那是谁呢?”葛文胤毫无头绪,陈昌已心有猜测,但他故作不知,叹了口气,“唉,势必是百姓太过激动,口口相传,反而误了我们的事。”
葛文胤犹疑不定,“那他们怎知射死的是巴哈大将军呢?”
陈昌淡淡道:“巴哈曾去堰州休整,应是那边加上的吧。”
果然如陈昌所言,城中前几日说要离去的百姓都变了说辞,一个二个死都要留在长阳死。陈昌自然一派感动模样,又趁势恐吓一番,“如今朝中蒙古骑兵慢慢被新强兵代替,他们心中有火有气,自然要发泄在老百姓身上,我们三生有幸得观音庇护,其他百姓却是要遭难了。”
“我叫我亲戚们都来长阳!”
“还要多青壮,多勇士才行,别都来一群老弱病残,到时候把福气都用在他们身上,观音没工夫保佑我们了......”
城内百姓七嘴八舌,陈昌则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切。范大力欲趁攻打富嘉之前带翠儿回去见老娘,这次翠儿倒是同意了,是以,范大力十分高兴,立刻找陈昌请示。
“大帅,我与翠儿情投意合,欲回家乡拜见娘亲长辈,举行成亲之礼。”
如果范大力的这番话是在陈昌得知传言一事之前所说,对陈昌的心情应该会产生一点影响。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只见陈昌坐于上首,面带微笑,平静道:“范将军喜得良缘,本帅自然高兴,愿随绸缎一匹作为贺礼,宽限你三日时间,三日后需赴绥平备战。”
“末将领命!谢大帅!”得他允许,范大力立刻端正行礼,高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