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言重了,我的名字无足挂齿,此刻我已思念家中床榻,一刻不想多留。还望大帅打包了三成武器,让我们归去。”贺跃尘笑意不改,见陈昌面色微沉,他笑意更盛,“大帅,我想你必不希望我们多留,徐将军不肖片刻便会入内城,而我嘛,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拐走你的部下,比如杨晟?杨兆?”
话音未落,陈昌哈哈一笑,从马背上跃下,直直走到贺跃尘身前两步之外,两人身量相似,但日后必然是贺跃尘更高一筹。
“既然贺兄弟归心似箭,我亦不好强留,这便送你们上路。”
“哎呀,上路不太好听啊,上黄泉路还是腾云路都分不清,还是启程好一些。”
杨晟刚刚就在几步开外,已经听到了贺跃尘说要拐带他们哥俩的话,此刻正尴尬不知手脚怎么摆放。陈昌与贺跃尘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机锋,继而吩咐杨晟去清点出贺跃尘报的兵器,“备两辆马车,好生打包。”
“是!”
杨晟赶紧骑马去安排,贺跃尘命朱思前去监督,未等他们打包好,徐欢一众已经结束了战局,骑兵除了早前逃窜的两千余人,其余两万多人包括巴哈与苏日图一个未留,全部命丧长阳。
“小贺!你怎如此不够意思?竟要偷走!”徐欢急夹马腹赶来,不满道。
“徐将军,可曾受伤?”贺跃尘赶紧一拱手,先笑着关心一番,后者忙说只是轻伤,他便接着打趣道:“小弟都按徐将军的意思来的,不知徐将军杀得畅快不?”
徐欢心累,早知如此还是干摆姿势好一些,他又转回前一个话题,“你可不准走,得随我回去绥平!我要让大哥收你做异兄弟。”
“徐将军,关于这异兄弟,还请你与我入内详谈一番吧。”略一思索,贺跃尘竟然接腔,要邀请徐欢入内。
陈昌立刻岔开,对徐欢道:“徐大哥,还未曾报信给祝大帅,恐大帅担心赭袖军安危。其二,粮草在路上却不知有否遇劫,徐大哥应尽快处理两事才妥。”
见状,贺跃尘便命朱思几人加快动作,又翻身上马,主动对徐欢拱手道:“徐将军,我已知你们在绥平,若是途径此地,我自会前去拜访!咱们有缘江湖再会!”
徐欢不太情愿,执着于问他住何处,贺跃尘忙道:“我与大力哥乃同乡,住在广陇。”
“那好,小贺,徐大哥等着你到绥平。”徐欢终于作罢,后者亦大方地喊了一声‘徐大哥’,只是语气平常清淡,不似昨夜陈昌那般。
范大力亦赶来送行,又问那把弯刀可还在,“小贺,我不日便会带新妇回家看望我娘,到时候咱们再见,你定要将弯刀还于我呀!”
“那是自然!还未恭喜大力哥喜得良缘!小弟身无长物......”贺跃尘状似沉吟,停顿片刻方接着道:“除了恭喜二字之外,唯有冷静二字赠予大力哥,望大力哥前途不可估量,多多保重自身!”
这话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让人冷静如何能说是贺词?明明是告诫,但范大力心中明白贺跃尘定是借此提醒自己,遂笑着点头应下,又请示一旁的陈昌,得了允许亲去送出一截才再次返回府城。
“东家,不是要带上门房吗?”李吉突然问,贺跃尘轻轻一笑,答说:“此人机灵得很,应早早在路上侯着我们呢。”
射杀巴哈之后的空当,门房便对贺跃尘打手势,然后飞快跑下屋顶朝着自己的破屋跑了。
陈昌如昨夜一般坐在屋檐下,徐欢安排好人送信加护送器械,找到陈昌正要痛饮一场,见对方似有心事,遂猜测道:“与之,可是为城内百姓而烦?”
他主动提出一个论断,陈昌自然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的确,我不曾苛待过他们,为何他们要弃我而去呢?”
“人大多数时候和鸟兽无甚区别!”徐欢摘下头盔抱在怀中,挨着陈昌坐下,叹道:“我们日日施粥放粮,城内穷苦百姓自是感恩戴德,但若是有一日不施粥了,你看他们是不是怨声载道?”
“赭袖军竟比我预想的还要仗义,难怪你们急缺粮草,祝大哥与徐大哥都是侠义心肠!”
徐欢半是自豪半是无奈,低声道:“唉,以前家里基本都是饿死病死的,所以见不得别人也遭这个罪吧...”
陈昌试探道:“不知徐大哥对将来之事如何看待?”
把问题在心里转了个圈,徐欢谨慎答说:“将来之事如何说得准,我听说朝廷改进火铳,威力无比巨大,若是碰上,到时候才是凶险异常啊。”
“不知徐大哥如何得知?我竟一无所觉...”陈昌此话的确没有虚假成分,此时得知朝廷竟有火铳等大威力武器,心里顿时一紧一松,紧是为自己,松则是为离去之人。
“此乃从聿洮府尹口中得知,亦可能只是吓唬我们吧。”
陈昌既然亲赴绥平,自然知道聿洮已被赭袖军占领,并且还在连通两城,他遂起身面对徐欢,感激深拜,“多谢徐大哥相告,也好让我等有所提防。此次赭袖军仗义相救,今日我必须为赭袖军设宴洗尘。”
“好说,好说!”徐欢跟着站起身将人扶正,大笑几声,“今日你我定要痛饮三大碗啊!”
“定然!与之有幸与徐大哥这样的豪侠痛饮,实乃三生有幸!”
侍从早就差人准备庆功宴,一众将士稍稍洗漱疗伤,直从下午欢聚到深夜。
门房果真等候在昨日相聚之处,贺跃尘笑着让他跟上,又问:“你说让我们喊你大胡,这是未曾取名不成?”
“非也,我有名,但是说来,你们必然不信。”
贺跃尘坐在马车上,他不想太早骑马把腿型搞坏了,回来时便驾在马车上,感觉与开拖拉机差不多。他闻言淡笑道:“莫非你叫胡说?胡言?”
门房乐道,“东家竟是第一个猜到我名字的人,我叫胡硕,但是人总以为是胡说。”
古语方音,两字确实听起来极为相近,朱思和李吉也笑了起来,李吉问胡硕,“那你怎的不再取个名字?”
“名字只是个代号,说到底无甚要紧的。”
贺跃尘因此话倒是多看了胡硕一眼,调侃道:“我看你最爱自称小人,实则在心里正骂对方蠢蛋吧?”
胡硕脸色一变,立马申冤,“东家,昨夜我在你们面前可真不是这么想的!冤枉啊!”
言下之意,便是之前对着其他人的确是这样想的,贺跃尘哈哈一笑,“那你做门房,肯定日日骂我大力哥。”
胡硕见他虽然把范大力叫得亲切,但应从昨夜开始便要彼此疏远,便大大方方认了罪,“东家,原谅则个,我往后必然不骂了。”
“骂也没骂错呀,温柔乡,英雄冢啊...”贺跃尘摇头一笑,加快速度驾着马车向前,胡硕心惊于他竟然未曾谋面也洞穿翠儿之事,心生佩服,更加坚定跟随之意。
朱思在前面提醒,“东家,前面还有二里路便到了。”
“好嘞,加快速度归家,饿了。”
听见马车动静,郑顺王二愣子赵石一等都鱼贯而出,贺跃尘先行下马车,对几人笑了笑,“我先进去,又累又饿。”
王二赶紧跟上几步,关切道:“东家可曾受伤?”
“受了吧...”
王二闻言吓了一跳,跑上前要替他检查伤势,哪想,贺跃尘哈哈一笑,“逗你的,我今天与人说要毫发无损,但是后面竟然漏算了,也许掉了几根头发吧。”
愣子跟着众人都进了院子,被数量众多的兵器惊呆了,又见王二脸色变来变去,遂强行将眼睛从兵器上拔出,跑到王二身边问他咋了。
“都是东家吓唬的呗,他掉了几根头发,却骗我说受了伤,刚才心都差点跳出嗓子眼。”王二没好气,始作俑者却是哈哈大笑之后跑茅厕方便去了。
今日见识了贺跃尘的威风,李吉早已按捺不住倾诉欲/望,立刻奔到王二和愣子身边,绘声绘色将今日长阳城内的一战讲述给两人听。
越听,愣子的嘴便张得越大,王二的脸色也是随着李吉的描述不断变换,唯有朱思还算高冷,径自指挥众人搬运武器,又道:“把路口的痕迹去了。”
郑祥连忙带人去抹除痕迹,适逢贺跃尘洗了手回来,听见朱思让人去消痕迹,立刻竖了个大拇指,“忙而不乱!好!”
胡硕半天还没跟其他人接上话呢,此时便混入王二几人中间,也描述他的视角中发生的一切。贺跃尘也不阻止,喝着温水权当听书了。
“东家,晚饭已经做好了,可是现在用饭?”郑家此处的管事福伯出来问,贺跃尘赶紧起身问好,又笑着点头,“现在用,正饿得不行呢。”
众人依旧采用分食制,贺跃尘今天体力确实消耗大,风卷残云地干了两碗米饭,此处伙食不错,还有荤腥。愣子吃饭也不盯着碗,直盯着贺跃尘看,后者摇头失笑,“愣子,莫非你要向自己的名字靠拢不成?可别学胡硕贯彻他的名号。”
话音未落,朱思已是忍俊不禁,两位主角一个憨笑一个叫冤,胡硕也结束了用餐,他看向贺跃尘,无奈道:“东家,你似乎把我当乐子了。”
王二被惊吓一回,此时便也逗弄胡硕借以出气,“把似乎去掉吧。”
屋里的氛围愈发松快,胡硕身在其中竟感周身疲惫尽褪,隐隐有些乏困,他打了个哈欠,先把吃完的几人碗筷收拾了,然后起身对贺跃尘道:“东家,今夜应无事安排吧?可否早点歇息?”
“今夜无事,大家养精蓄锐,明日我们便要出发。”
王二连忙接话,“东家,今日我们几个在广陇转了几圈,也看到些合适的,但是没有声张,想你看了再拍板。”
贺跃尘轻皱眉头,似是不满王二的做法,“王二,你长我几岁,应也有看人的一套准则,何故不自己当场决定?”
听他此话竟是要给王二招募人手的权利,王二自然欣喜,其实他的确心里有盘算,但也怕贺跃尘忌讳他专权,或挑选之人不符贺跃尘喜好要求。
“东家,我现在明白怎么做了。”
若是贺跃尘知他担心自己忌讳他专权,必要哭笑不得,这才哪跟哪儿呀。他点点头,又补充道:“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我不求他们必须勇猛无畏,只需人品正直,不贪利忘义,其他自有我们来操练、培养与维护。”
宅中有厨娘,不需胡硕洗碗筷,他便洗了手,端了温水准备让贺跃尘先行洗漱歇息,此时他站在走廊将贺跃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将该话在心头反复默念咂摸,面上竟浮现出淡淡笑意。
愣子余光瞥见他端着木盆无端端微笑,便也大胆打趣他,“胡大哥,莫非你除了胡说之外,还会胡思乱想么?怎在这儿无端端发笑?”
将木盆放在贺跃尘手边桌上,胡硕无奈一笑,“我看我这名字够大伙儿说上一年半载了。”
胡硕明明五官端正,也算俊秀,偏偏表情丰富,做起表情幅度也大,看他这样,贺跃尘笑个不停,又伸手揉了一把愣子的脑瓜,“没大没小,适当玩笑可以,但不可不尊老爱幼。”
“东家,我还未满二十六,应该不老吧?”
“意思到了就行了,大家赶紧洗漱,朱思洗漱完到我房里一趟。”贺跃尘收起玩笑心思,驱散众人。
“是!”
众人拿了木盆去厨房打热水,贺跃尘原以为自己适应良好,但是看着盆中荡漾的水纹,脑中竟不断浮现巴哈的身影。巴哈听闻下属死去时的表情,临死前看向他的眼神,都在贺跃尘脑中挥之不去,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楚哀意,亦或惋惜,英雄死去,难免让人生悲。
福伯亲自为他找来新的布拖鞋,贺跃尘收敛心神,道了一谢,赶紧擦干脚。
“东家,不知你有何任务要交于我?”朱思洗漱完,敲开了贺跃尘的房门,后者坐在床边,招手让他走近。待朱思坐在凳上,他先问:“今日你可有不适之感?”
对于此问,朱思有些不解,“东家何意?若是身体上的,不曾有,心里想法也不曾有。”
“那便跳过此问,今日可有收获?”
朱思点头,回答道:“我学会了想象对手的招式变换,用言语激怒对手让其露出破绽,还有战时应该临危不乱。”
见他说得认真,贺跃尘很是欣赏,又道:“朱思,今日你亦能看出蒙古骑兵只剩余威,今后必然是各路起义阵营的对抗,如今长芦濮邺的我不甚了解,你单说赭袖军的徐欢与长阳的陈昌,你对二者有何看法?”
思索片刻,朱思回答:“徐欢勇猛豪爽,手下皆是勇兵悍将,此人带兵打仗是为好手。陈昌阴险毒辣,惯于煽动人心,必要时候还能卑躬屈膝寻求支援,此人所求颇大。”
“所以不出意外,陈昌是以后的劲敌,他必然无所不用其极挑唆各路起义军鹬蚌相争,他好渔人得利...”
言辞之间已是凿凿,但贺跃尘表情却依旧温和平静,“我有心收拢徐欢一众,奈何如今实力对比摆在这儿,你开了口人家只会觉得痴人说梦。但就我的观感,徐欢为人豪勇却不鲁莽,治军亦有方,赭袖军素有施粮善行,我不忍与其成为敌人。”
安静听完他的话,朱思迟疑道:“东家勿怪,我见今日你甩出的铁球又中途收回,可是不忍击杀那人?”
贺跃尘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直接承认了,“此人是当朝的巴哈大将军,虽然血统阵营不同甚至对立,但他也配称一声英雄,英雄悲戚,见者亦不忍。”
“可是他下令屠城,已是天道不容。”
“这是肯定的,”贺跃尘见朱思愤恨巴哈恶行,立刻点头,又借巴哈为例,说明他对赭袖军的态度,“若巴哈的亲人未曾在沛莨起义中死去,亦或朝廷未夺巴哈兵权致其叛逃,那么他有可能不会作出屠城这个罪恶滔天的决定。若他作为当朝大将为抵御外敌入侵而亡,是不是也算以身殉国,保卫了国土与全国百姓呢?每个人作出一些决定的前提,必然是他经历的一些事情导致的,他如今做了错误决定,也付出了自己与数万部下的生命为代价......”
“...而我为何想要收拢赭袖军,亦是不忍他们在之后的战争中被一些事情改变了心态性情,而变得面目全非,早已不是今日的仗义之人。更加不忍我们两方对战,击杀今日欣赏之辈。”
朱思沉默良久,突然说:“徐欢今日曾言,要东家跟他同去绥平做异兄弟,若是东家前去,加入他们再收服他们呢?”
轻叹一声,贺跃尘缓缓解释道:“加入就意味着不能收服,而是背叛与策反。此间,我弱他强,我加入是为手下,后日做大,收服他们是为上位,那今日的上位只会深感背叛,绝无可能心悦诚服。”
朱思闻言恍然,“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强大,用一场最小牺牲的战斗,成功降服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跟随。”
“正解!”贺跃尘笑了笑,继而道:“但是在此之前,陈昌必须除去,此人不除必然从中作梗,不愿见我们联合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