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因身处峡谷之中,傍晚的寻麟关前竟有蒙蒙雾气,让一众士兵忍不住心生寒意。
朱二悄悄用镐头下端捅了捅前面刘四九的小腿,刘四九回过头用眼神询问,‘咋了?’朱二哭丧着脸,悄声道:“我怕了,我想撒尿...”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还有老娘,下还有幼弟,当日热血上头在沛莨造反,又稀里糊涂到了长阳,过了几日有吃有喝的日子,竟然忘了他还有个家。朱二越想越后悔,为什么昨晚上不偷跑?若是今天他在这丧命,他家里可怎么活?
跟他有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有的同样是家里还有人,有的则只剩自己一个,但是这些人都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当日沛莨的尸横遍野,一次侥幸活了下来,难道这次还能那么走运吗?这次躺在地上口吐鲜血,皮穿肉烂的会不会就是他们?
不过数息时间,已经让这些人心生退意,眼见这些人腿肚子打颤,面色发白,葛文胤立刻察觉不妙,赶紧让各自的十夫长百夫长给手底下的人打气。
其实前面正观察地形的范大力又何尝不是心怀忐忑呢,只是他万不能现在露怯,当日三四十人面前他都丢不起‘领头虎’的颜面,如今还能在这一万人面前当逃兵吗?他深知越是踌躇越是容易滋生退意,当下便抽刀高举过头,大喝一声,“大家随我冲!打了胜仗喝酒吃肉!”
葛文胤当即举刀应和,“冲啊!每杀三个人就赏一两银子!观音保佑着我们,冲啊!!”
有他们一马当先,再加上物质刺激,底下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往前冲的。朱二感觉自己的腿像是钉在了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身后两旁乌泱泱的人越过他冲下山坡。因为骑马,所以葛文胤和范大力必须先冲下坡骑上马背,此刻朱二呆在原地怯战,葛文胤见了也没法遵照陈昌的意思将逃兵斩首,只能专心领兵冲击寻麟关。
有朱二开头,落在后面没有护甲的一些人也故意放慢脚步,眼看大部队都冲出去老远,这剩下的两百来个人低声讨论了两句,决定沿着山坡背面逃跑。
“跑啊!”眼看朱二还愣着,有人便上前扯了他两下,回过神的朱二踉跄着跪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来跟着这群人朝背坡跑。
镇守寻麟关的士兵刘安听见动静,爬到瞭台上,看见前方冲来的近万人,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继而大吼一声,“有敌袭!!”
“关城门!”
“...弓箭手准备!”
“快通知术伦都尉!”
守关的三百多人大多还都是新兵,这里五六十年都未曾有过外敌入侵,哪里想得到今天叫他们碰上了。
‘噌’的一声,刘安放出的第一箭被范大力的大刀挥开,后者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看见几十个汉人小兵拿着弓箭严阵以待。
“放!”
一声令下,刘安一众又拉动弓弦,数十支箭矢朝着关下而去,接着是数声闷哼痛叫,有人已经负了伤。范大力弯腰从身旁的地方挑起一支射空的箭矢,下一秒,对着刘安用力掷了出去,箭头斜飞,最后‘叮’地一声,插/在了离刘安半个身位的墙缝之中。
“随本将军杀进去!”见上方的守兵被自己震慑住,范大力举刀,急夹几下马腹,大喝着往关口奔去。
葛文胤命令身穿护甲的士兵将镐架过头顶,结成方阵以抵挡上方箭矢,“撞开城门!”
说罢,他将手中弯刀别在腰间,从千夫长杨晟手中接过弓箭,瞄准上方守兵射出。可惜,他的准头不佳,连射三箭都未能命中对手,葛文胤自觉面上无光,杨晟本在指挥手下的士兵从两侧山体借力攀爬,试图攻入关隘。此时见他干拿着弓箭呆坐在马背上,立刻驾马奔近,“将军,上有遮挡,恐难以命中敌军,此时天色渐暗,弓箭恐难有大用。”
这话算是给了葛文胤一个台阶,他也乐得顺着台阶下来,当即对杨晟道:“让人用镐结阵,助本将军攻上城墙。”
见下面的敌军愈战愈勇,刘安不由得冲下方同僚大吼,质问道:“术伦都尉为何还未到?!”
“回啦!!”下方的刘平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几乎喜极而泣,忙冲刘安回吼。派去通知城内守军的伍四驾马疾冲回来,身后却并无术伦的身影,他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后,快跑到刘平身边,低声解释:“术伦都尉喝醉了...”
一听这话,刘平险些破口大骂,用力跺了跺脚,他疾步冲上了城楼,拉着刘安蹲下,把情况给刘安悄声说了。
这时,城内的近半数驻军在校尉哲布的带领下倒是赶了过来,哲布将刘安一众叫下城墙,自己带着手下驻军接替了上方的攻击位。
“点火!”
驻军将盛有猛火油的木桶在垛口下一字摆开,哲布一声令下,四十个驻军架好弓箭,每个箭头上都有布头稻草缠绕,将其浸泡在猛火油中,最后点燃。
“放!”
霎时间,数十支带火的箭矢朝着爬坡的长阳义军而去。
“啊!”有人被箭射中,痛叫着跌下了地,第二轮箭已然追至。听见外面一众的哀嚎声,正在前方关口破门的范大力连忙策马返回,数支火头箭立刻奔他而来。身下马儿被火光惊吓,高高抬起前腿,一个不察,范大力竟摔下马背。
见他跌下马,驻军士气大振,哲布命令底下的刘安等人脱下衣服,淋上猛火油,“拿上来!”
浸透猛火油的衣服被点燃撒网般抛下,范大力在地上翻滚两圈狼狈躲开,如今他们近不了守城官兵的身,应当如何伤敌?忽然,他看见不远处地上横七竖八的镐头,立刻匍匐着前去抓镐头,又从死去的士兵身上用力裁下碎布,将三把长镐首尾牢牢绑上。
下一瞬,他从地上爬起来,用加长版的镐头勾起还在燃烧的衣服,对着上方守军使劲抛了回去。
“杀!!”范大力用力勾住城墙垛口的一个驻军,一个下蹲将其拉翻,沉闷的坠地声,竟叫他异常兴奋。
此时,葛文胤在杨晟一等的掩护下,终于不负众望地攀上了一处城墙缺口,他费力地单手承担住自己的体重,另一只手‘嚯’地抽出腰间弯刀,对着赶来的驻军劈了下去。
鲜血喷溅在葛文胤的头盔上,他一个用力翻过垛口,一边杀敌,一边对杨晟喊道:“把镐头举上来!”
杨晟照做,同时朝底下的士兵大喊:“将军已经杀上去了!弟兄们冲啊!胜利属于我们!!”
趁着空当,葛文胤一把将杨晟拉上城楼,两人背抵着背一路厮杀。底下的范大力用镐头不断将燃烧的衣物向垛口抛回,瞅准时机还能带一个驻军下来,范愚右腿被箭射伤,范忠又亲眼看见范大力跌下马,原也绝望了,此时见他如有神助,当下也生出胆气,有样学样将多个镐头绑在一起,跑到另一侧攻击守城官兵。
城楼上,眼看葛文胤和杨晟一路势如破竹,连杀十几人,哲布咬牙切齿地命令手下将猛火油泼到二人身上,打算放火头箭烧死二人。
危急时刻,杨晟一把抓起地上死去的驻军挡在二人面前,一面大喊底下的范大力,“范将军,领头的在这里!”
话音未落,范大力踩在范忠背上,一挥镐头勾住要泼猛火油的驻军衣领,用力将其放倒。顷刻间,装满猛火油的木桶倒扣在哲布与其手下的身上,杨晟眼疾手快用刀挑起带火苗的残衣,甩到哲布身上,城楼上顿时火光冲天。
“领头已死!!领头已死!!速速投降!”
“投降不杀!!”杨晟大喝一声,葛文胤手中动作却不停,话音未落已经击杀了三名驻军。杨晟失色道:“将军何故如此?招降岂非更好?”
葛文胤沉着脸,“蒙古人必须杀!”
原本那几名蒙古驻军已经有要放下武器的意思,但是不料正是这个空当让他们命丧黄泉,杨晟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心情,不过情势来不及让他多想,葛文胤已经冲下方吼道:“汉人投降不杀!我们乃解救同胞的义军,愿意归顺的立刻打开城门!”
说话间,已有三十多长阳义军陆续爬上了城楼,三方夹击,冲破守军防线只是时间问题。刘安光着膀子要去开城门,又被几个蒙古驻军乱刀砍死,刘平见弟弟惨死,大叫一声,夺刀冲着这群蒙古驻军砍去。
“蒙古人该死!!杀啊!”刘平明显不敌,顿时负伤多处,只能寄希望于汉人同僚。
解决完城楼残兵,杨晟和数百个义军冲下楼,见势不妙,蔚桓驻军中的蒙古人立刻骑上马背往城内逃了,余下的汉人兵也纷纷丢下武器,投降义军。
刺耳的‘吱呀’声后,寻麟关大门从里面被众人拉开,范大力率余下七千多人杀入,历时一个多时辰的寻麟关初战告捷。
“随本将杀进城!”范大力举刀高呼,葛文胤连忙拦下,对刚刚投降的汉人驻军问话,“诸位,城内还有多少驻军?”
“蒙古人不足一千,我愿劝降汉人同僚!”伍四将刘平刘安两兄弟的遗体拖到墙边以防被人踩踏,此时只见他赤红着双眼,直视着葛文胤一等,继续说:“负责驻城的都尉醉成了死猪,你们一刀便可砍了他的头来。”
听了伍四的话后,葛文胤便与范大力商量,“范将军,不若派杨晟范忠两位千夫长带队过去,先击杀了领头都尉,如果能顺利招降汉人驻军,我等再杀进去不迟。”
奋战到此刻,众人多多少少都负了伤,范大力虽有两层护甲在身,但手臂仍负伤两处,在沛莨受的伤还未好全,他也不再勉强,照葛文胤的提议吩咐杨晟和范忠两人带队进城。
陈昌派出的另外两队万人义军也早已经到达了蔚桓东南方,其中一队的千夫长骑马直往寻麟关而来。得知后方还有两万义军,适才投降的汉人驻军不由得在心底庆幸自己所做的决定。
“杨兆,你带人去东南两侧开城门,迎咱们的长阳大军进城!”范大力总算露出了笑容,立刻命手下另一千夫长策马去开城门。
蔚桓不过是个十万人口的小城,陈昌却几乎令长阳军倾巢出动,便是要让自己这支长阳军首战大捷,给这把利器好好开个刃。
是夜,蔚桓城内无一个蒙古兵存活,逃出城外的也基本都被包抄的长阳军击杀。葛文胤带着亲兵搜查都尉术伦的府邸,缴获不少金银象牙,他也说到做到,奖励勇猛杀敌的士兵每人二两银子。
刘四九捧着二两银子,不由得在心底思考,若是朱二等人知道自己得了银子会是什么表情。
范大力和葛文胤连夜统计降兵人数,忙到月上中天才得空休息。经此一战,长阳军虽折损近三千人,但也收获降兵一千七百余人,城中青壮更有两万余人。
负责粮草的朱超收到前方捷报,连夜派人通知陈昌,不过等陈昌收到消息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虽然陈昌对胜果早有预料,但是当着传信的手下面前,他自然要表现得激动万分。
只见他亲手将传信兵扶起,又对身后列队即将出发的五千精兵动情道:“我长阳军果真得观音大士庇护,初战便能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众人齐声高喊。
此时不出征,更待何时?陈昌翻身上马,举起长矛,“随本帅出征!”
等他们浩浩荡荡出了长阳城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洒了下来,翠儿放下轿帘,聊赖地对前头的车夫道:“回府吧。”
“好嘞!”车夫双手抬起扶手,拉着轿子小跑着往将军府而去。
同一时间的大都皇宫外,阿希格命人抬着布日固德的尸首跪在地上,侍从连忙跑着进殿禀告太后乌娜卜。
“什么?!”乌娜卜被吵醒已是十分不满,又听闻表弟身首异处,成了刀下亡魂,她用力挥开宫女的手,宫女手中的白玉象牙梳应声落地。
宫女侍从顿时呼啦啦跪作一团,“太后娘娘息怒!”
乌娜卜下了凤塌,命宫女替她更衣梳妆,一面对侍从说:“你让人将...将上将军抬进来。”
侍从领命而去,乌娜卜呆坐在梳妆镜前,几个宫女战战兢兢为其梳妆,末了,乌娜卜屏退宫女侍从,独自留在寝宫。
宫女们疾步出了宫殿,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喘,直走到僻静处才敢正常呼吸。
新皇哈图照例前来太后寝宫问安,不料今日竟瞧见母亲对镜垂泪,哈图不禁顿住脚步。乌娜卜听见动静,用帕子拭了拭面颊,转头对哈图笑了笑,“王儿,进来吧。”
哈图拘谨地走进寝宫,对乌娜卜行了问安礼,不一会儿,前去领布日固德遗体的侍从也回来了,不过见哈图在此,遂没有出声。
“王儿,你去练两刻钟的箭术。”
打发了儿子,乌娜卜在侍从的搀扶下一路行到了安放布日固德遗体的偏殿。阿尔泰进宫正好遇到阿希格,一问之下才知布日固德竟被巴哈所杀,担心女儿因此失态,立刻招来侍从引路。
“太后!”匆匆赶来的阿尔泰出声叫住女儿,后者强忍着泪水停下掀白布的手,阿尔泰挥退侍从,走到女儿身后,将其搀扶着坐在殿内椅上,低声提醒道:“不可失礼。”
乌娜卜用手帕捂住眼睛,听从了父亲的意思,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阿尔泰径自换来侍从要将布日固德安葬,乌娜卜乞求地看着他,不断摇头,“父亲......”
“尸身已放了一夜,定然青白恐怖,难入太后之眼。”阿尔泰钳住女儿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唤了侍从将尸首抬出去安葬。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乌娜卜泪眼婆娑地喃喃道,“我不该让他回大都,不回来就不会死...”
“是他太蠢!”
“父亲!”乌娜卜实在不忍父亲此时还轻视辱骂布日固德,竟然头一次当着阿尔泰的面拍桌。阿尔泰沉下脸来,乌娜卜自知理亏,遂撇开脸去沉默不语。
见她伤心至此,阿尔泰无奈长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解释道:“我已听堰州都尉言明昨夜经过,原本巴哈不愿与他们对上,避而不见,是布日固德骤然发难,巴哈才下的死手。”
“我要杀了巴哈!”乌娜卜满眼恨意,用力绞着手中丝帕。阿尔泰却道:“不可,如今巴哈一众欲往长阳剿杀反民,于朝廷有利,再者,此时内讧,只会让各地出现更多反民。”
自知说不过父亲,乌娜卜只能拂袖以示不满,之后便将自己锁在寝宫内,谁也不让进去,朝堂上原本要她听政,她也称病不出,阿尔泰对这个女儿是愈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