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度粮仓吧。”
“屁不要在这里放,”夏嘉懿冷酷地说,“你文盲还显着你了。”
两人扒在学堂旁边时,钱漪还在纠结。他忘了自己究竟是从哪看到的“暗度粮仓”这个词,但现在他俩应该也算是身处粮仓旁边。毕竟,知识就是力量,是人们的精神食粮。
容成夫人正在一个个地发放精神食粮。或者说,她是在喂饭——钱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种教学模式。老师在台上朗读,学生在下面跟读,然后老师在上面朗读,学生又在下面跟读。循环以往,没有其他的形式,永远只是在读、读、读。但容成夫人乐此不疲,学生也乐此不疲。
学堂的先生拿着书卷,无奈地站在窗边同他们一起看。容成夫人面上放光,整个人一朵牡丹似的在破旧的屋中闪着亮。她读的倒是很开心,可惜原本的先生站在一边愁眉苦脸。钱漪方才与他聊过两句天,被那半文半白的说话方式顶得直摸鼻子。而夏嘉懿呢,想接替钱漪的接力棒去跟先生套两句话,结果刚走出一句话没说,这人便猛地捂住了眼,连声道:
“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放过小生!”
“……我只是想跟你说话,又不是想跟你干别的,”夏嘉懿非常无奈,“跟女的说话能把你吃了啊?”
先生依旧以袖挡脸,瑟瑟发抖。夏嘉懿还不死心,又上前一步,这先生便频频后退,直靠在墙角上,袖子未放下来,哭腔倒是先跳了上去:“姑娘!在下虽然并无家室,但也知道陌生男子与女子之间不得讲话。还请姑娘自珍自爱,莫要因为在下而毁了自身清白!这样的代价小生可承担不起!”
夏嘉懿眼睛瞪了起来,大怒不止:“你神经病吧!怎么我跟你说句话就毁了清白了?什么毛病?”
那先生道:“姑娘不可再说了,可不可再说了!”
他看着即将晕倒。夏嘉懿被他气得眼晕,再想说的话也忘了,斜睨此人一眼,走回钱漪旁边,指着自己的脑子,恶狠狠打了个结。
“小脑裹住了。”他从牙缝里挤话。
钱漪瞥一瞥那人,撇撇嘴:“人家三甲城里女子都能进纺织厂打工了,就他这边还活在大清。”
他扬了声音:“哎,我问你!”
先生捂着脸,瑟瑟缩缩地走了回来。钱漪道:“放心吧,我妹不跟你说话了,他嫌晦气。能把手拿下来说话不,哥们?实在不行,让我我妹妹到一边去等着,你跟我聊聊就是。”
夏嘉懿很不乐:“怎么是我走啊?”
“他走咱们也没处去了啊,”钱漪无奈道,“就这么个小地方能聊天,难不成还要把他带回侯府?”
“侯府?”
先生猛地触发关键词,人跳了起来,手也放了下来,一个劲儿地发抖。钱漪大知不好,连忙要解释,先生却火烧屁股似的猛地捂住后腰,一路狂奔而去,只留下一句哀嚎:
“小的身份低微,不配和侯府的爷说话,告辞!”
“哎!”
钱漪想留他,奈何留不住。无缘也无份的二人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先生连包都不要了,落荒而逃。学堂本就不太隔音,这时候再听不到,容成夫人就真的得去看看耳朵。念书的声音止了。容成夫人探头向外,扬声道:
“怎么啦?”
小孩子们也停了声音,纷纷抬头往窗外看。钱漪和夏嘉懿连忙抱头蹲下,蹲完后才察觉自己的动作好像有些上不得台面。但现在也不是管这些的时候了。由夏嘉懿打头,钱漪紧跟其后,两个大学体测一千都得走上八百米的人以一往无前的速度、用鸭子蹲的高难度技术迅猛上前,跳过了丛生杂草,躲到了学堂后。
门口吱呀一声,有人将头探出来,看了看,嘟囔一句:“没人呀。”
两人依旧屏息凝神。待到念书声再起时,确定周围没人了,两人才松口气。钱漪扶着墙,抖着腿站起来,觉得两条腿都变成了雪花斑。夏嘉懿比他好歹稍稍好些,以前他打工干推销,总蹲。肾上腺素一飙升,该麻的地方也不是那么麻了,只起身时有点头晕,不过可没之前眼前一黑的情况出现,三妹从小干农活长大,身体素质比他好了不知道几个层级。
他一边捶腿,一边偷偷往外瞧,庆幸道:“幸好咱俩是亚洲人,会蹲。不然得难受死。”
钱漪想笑,但更能憋。他扒着墙角,小心翼翼地往那头看。学堂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念书声仍在耳边围绕。他忍不住道:“容成夫人这教学方法从哪学的,怎么就知道读?半天了也没听她讲一句,这又是什么新型的教学模式吗?”
夏嘉懿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以前不也都这么教的么。”
“那天天这么念,得念到什么时候?”
“你管她念到什么时候呢,能知道她在这儿教学就行了,”夏嘉懿说,“咱们只是帮小秦看看她,而不是管她做什么。知道她没别的意思,就行了。”
钱漪闻言,也无从说,只得同夏嘉懿交换了一个眼神,捶了捶腿。他们俩跟着容成夫人跑来,可不是想学习育儿经验的。纪氏客栈那个案子据说正办到紧要时候,容成夫人自打入住侯府后,又经常往外跑,秦子青没有证据不好,叫人扣住她,只得请人跟踪她去了何方。自然,能从侯府一直盯着她知晓她去了何方的也就只有一个钱漪,一个夏嘉懿。叫别人也不是不行,论衙门的办案强度,派专业的肯定比这俩业余的要好得多:可钱漪怎么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小算盘?在他们身后,必然还有他自己的人跟着,只不过他们俩也必须来就是了。确保容成夫人没有歹意,也因此来彻底排清二人的嫌疑。秦子青想一石二鸟,只是手段还有些稚嫩。让人一眼看清,却又不戳穿。
故而蹲不多久,钱漪也就不想听容成夫人在那唱歌似的念书了,拉了夏嘉懿离开此处。这是一间设立在郊外的学堂,距离三甲城内较远,也无奈容成夫人须得早出晚归。
三甲城内自己也有学堂,只不过学生大部分都是城中居民的孩子,而且学费较高,也非寻常人等能支付得起的。而且那里统一只招收男孩,不招收女孩。女教师在三甲城也是完全没有的,如果郊外这个学堂还能算个数,容成夫人应当是第一位。就是不知道可否有工资能拿。不过估计,以她那雄厚的财力,也不在乎这个。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两人没急着回侯府,而是漫无目的地在三甲城绕了一圈。走到那个学堂时,夏嘉懿停在外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
钱漪道:“你说谁呢?”
“谁都说。”夏嘉懿放眼望望,在学堂周围看到一圈房子,“你说三甲城有没有学区房这个概念?”
钱漪来了劲儿,笑道:“那当然有。我跟你说,你别不信。我刚穿来的时候,想着在哪支个摊配钥匙,就看过这块地方。这里房子多,人也多,保不齐丢钥匙的吧可能也多。所以在这儿支过一段时间,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钱漪哈哈一笑道:“人家压根就不用配钥匙!能供得起孩子上学的,又能在这附近买房的,钥匙首先都有好几把备用,总不可能全丢了。每个家吧,基本上又有一个管家,钥匙放在管家那儿,丢了就直接撤职。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直接换锁,配钥匙在这儿绝无出路,我说怎么这儿房子这么多,底下一个摆摊的都没有。”
这足以说明,在三甲城的学区房现象比他们曾经的生活的世界还要离谱许多。同裕客栈这个地方都是钱漪自己找的,他自然也对三甲城的房价有过一番了解——最贵的莫过于是侯府周遭地区,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能靠近侯府的也不是什么常人。再者就是学堂旁边的学区房,价格高得能上天。不过这也是有针对的,三甲城内能上得起学的孩子基本上也能空出一点钱来买周边的房子。钱漪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教育资源如此倾斜,但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上得起学:可问题是他们不照样读的是四书五经吗?只是买几本教材而已,能花多少钱啊?
钱漪一直想到学堂里面去看看,瞅瞅他们藏着闷着是否是已在三甲城研发出高科技不让人家碰,真正变成赛博古代,不过也始终没有机会。
容成夫人倒是成功打入内部了,可惜方向错了。人家城内学堂在西,她义无反顾地跑去了郊外东边。
不过他们倒是也明白为什么容成夫人会这样做——这也是夏嘉懿说的那句话: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有钱才最好。有了钱,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有了钱才能更好地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帮助他人。否则,就以钱漪目前的这个经济状况,买碗冰都得仔细合计合计预算,哪还有闲工夫去帮助别人?
在短暂的扯皮之后,两人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做人就要做容成夫人。既满足自己,也慈善他人。
钱漪猜的果然没错。他俩的帮忙只是顺手,秦子青早就背地里将容成夫人与这个学堂调查得仔仔细细。容成夫人是皇城人,丈夫在城中还算有钱有势,所以能娶她,也能让容成夫人虽要与他离婚,但却并不能回到皇城。那家学堂也是她出资开的,在三甲城内也有登记,已经开了半年,此前一直在郊外居住,后来由于给学堂找了新的先生,才搬到三甲城、选择了同裕客栈。她对三甲城称不上多么熟悉,但也绝对不那么陌生,之所以告诉钱漪她来到三甲城不久,只是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已在三甲城定居一段时日罢了。
若不是这个案子,估计容成夫人的“秘密”还会隐藏更久。她开学堂,不要钱也不要名,现在看来,可能还真的完全是出于某种极为高尚的立意。
在得知这些事后,钱漪与夏嘉懿对容成夫人的印象大为改观。而同时,有一个更为深重的念头更加牢靠地扎根在二人脑中:
还是有钱好办事!
也怪不得虽然她不太会讲课只会念书,学堂的先生也不好拦她,人家本来就是校长,讲讲课过过瘾怎么了?
一切仿佛迎刃而解,只有那位听到姑娘的声音就会落荒而逃的荒岛先生依旧会在夏嘉懿的口中漱过几次才能慢慢放过。
但虽然容成夫人的事知道得七七八八了,钱漪还是有些奇怪。秦子青的权力虽然看起来挺大(在钱漪的印象里他好像什么都管,城管保安刑警一应俱全),但应该也没那么大,三甲城距离皇城可不远,秦子青派人去调查容成夫人老公的背景,来回至少也得一周,可他在三日之内就得出了结果,这也真让人震惊。
针对他的好奇,秦子青也老老实实地给足了他回应:只有一句话。
“这是侯爷在皇城得知的。”
钱漪眼前一黑。
秦子青接着说:“我只在信纸上提了一嘴,钱掌柜对容成夫人的来历挺好奇的,第三日侯爷便给我回了信,附上了容成夫人在皇城的一些讯息……然后告诉我,钱掌柜若想了解,就将这信给他,若不想,便不要再提这事,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若不是秦子青还在眼前,钱漪已经伸手掐上了人中。秦子青吓了一跳,一叠声地喊“钱掌柜钱掌柜”,声音太大倒是把任行喊了来,急急匆匆地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
钱漪的话很硬气,声音却很虚弱。秦子青非常耿直地担心他:“钱掌柜,你脸都白了。”
“我气愤。”钱漪嘴巴是笑的,眼睛却是哭的,“你们信鸽什么品种,怎么他妈的飞这么快啊!”
“哦,不是信鸽送来的,”秦子青有问必答,恳切地说,“是侯爷怕掌柜的急需,便叫一人开着蒸汽机车送回来的,所以来得如此之快。”
“……”
钱漪一声不吭,走到花坛旁边,闭上眼睛,将丢到一旁的空桶拿起来,义无反顾地套上了自己的头。
有钱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