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州地处烟雨富庶南方,大辰朝的经济重镇,街巷之繁华,人烟之阜盛,哪怕就连和京城恐怕也毫不逊色。
偌大个城池,住了多少达官贵族,士绅大家。从深宅大院里神不知鬼不觉,带出一个腿上落了残疾的女子,不是一件容易事。
陶兮和严令尘秉烛夜谈,讨论了很久的细节,都默契地将行动时间锁定在夜晚。
严令尘精力有限,他的伤不能久坐,说多了话就会咳嗽。整个过程都是陶兮在说,他安静地听着,不时补充一些细节。
外面传来铜锣的敲击声,打更人幽幽的嗓音随着静寂的夜空飘进来。两人讨论完了正事,都无话可说,安静了下来,大眼瞪着小眼尴尬对视。
顾忌着严令尘是病号,即使他在说正事时从来都是面色沉静,不表露出一点不适。
虽然他本人坚持只是“皮肉伤”,还一副闲适淡然的样子,但憔悴的面容还是暴露了这一切。这些不温不火的药只能勉强缓释,他现在全凭自带的止痛药剂撑着。
她催促着严令尘休息:“行动明确了,接下来交给我吧。——你身上的绷带该换了,坐好。”
严令尘有些迟疑,他的伤正好在腰腹上,每次换药要脱掉上衣,面对陶兮那炯炯的眼神,不大自在:“我......我自己换吧。”
陶兮早已取出新的纱布和药膏,站在床前,一脸的淡漠,语气不容置疑:“你?你自己换太麻烦,别扯到伤口,到时候又流一大摊血。”
她说着已经凑上来,将蜡烛挪到床边的柜子上。气场强硬地用眼神示意他脱掉衣服。
见严令尘动作拘束,又好气又好笑:“咱又不是古人,你不会还讲究什么‘授受不亲’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无可奈何轻叹了口气,像是什么贞洁烈妇慷慨赴死一样,将身上的衣服脱掉,露出精瘦光洁的上身。
陶兮目不斜视,她低下头来用剪刀地将那一圈圈纱布剪开。
屋内仅有一根蜡烛照亮,光线昏暗,她动作认真轻柔,极为专注,生怕一不小心剪到他的皮肤上。两人距离极尽,严令尘能清楚地看见她低垂的眼睫毛茂密纤长,他轻咳了一声,偏过头去。
陶兮以为自己拉扯到了伤口,抬头问:“我手重了?”
严令尘依然偏着头不肯看她,幽幽地答道:“没有。”
“哦。”陶兮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等将那渗了血的旧纱布拆开,陶兮这才看清,一条大约半个手臂长的刀伤,划得很深,横在他腰腹上,伤口已然结了痂,但仍然十分狰狞。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严重,你是怎么做到每天搁那儿悠闲自在的?”
“我......整天躺着也没事,还好,不算很疼......——嘶!”
“是吗?”陶兮说话间已经用温水擦拭好了伤口,在往上面涂药膏,听他还在嘴硬,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
严令尘立刻闭了嘴,抽抽着喘了几下。
陶兮冷笑了一下,涂好了药膏,手法麻利熟练,像是在裹粽子一样围着他的腰一圈圈把纱布绑好固定。
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给他掖好被子,一口将蜡烛吹灭,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
屋内安静下来,如水的夜色从虚掩着的窗棂钻了进来,浸没了这间小屋。这里的夜晚静谧安宁,外面有声声脆响的虫鸣,床上的严令尘呼吸平缓均匀,但听得出意识清明,并未睡着。
陶兮知道他也能听得出来自己没睡,两个人都没言语,气氛倒也和谐安稳。
接下来这两天,严令尘选择听从了陶兮的建议,老老实实窝在屋子里养伤。
连头发也不束了,只随便用发带绑了下,衣服松松垮垮耷拉在身上,大有那古代风流雅士不羁洒脱、率真随性的风度。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身上不仅有很多碎银,竟然还有一张值一千两的银票。他将这些都交给陶兮,以备她置办一些必要的物件,准备着对黄雪儿的营救行动。
关于这方面,陶兮有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心,但并没有过问。从权限上来说,严令尘和裴镜是同一级的,各调查员所需的物资和经济,都由他们提供。
具体的操作细节这些,陶兮不方便细究,而且她也并不在意。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两个多月,这里与她类似的人还有十个,到目前为止她也只和严令尘、裴镜接触过,其余的人一概没有交集。
刚来这里时,她曾试图接触其他人,想要获取一些情报,但发出去的消息大都没有回应,或者一些模棱两可的片儿汤话。
细究原因陶兮也知道,原本人员已定,她是通过特殊手段,走了后门挤入这个计划。
虽然一开始的动员会参加了,但因为现实某些事的耽搁,她足足晚来了三个月,而且她是可以不接受裴镜的调配,自由行动的。
这些人负责寻找那些误入这里的人,营救带回到原本的世界。
但她是特殊的,她只为了自己的养父而来,这些营救的任务不在她的范畴里。
因此被这些人无视排挤也是应该的,她便不再多言,决定靠自己。这其中,主动联系她,只有裴镜和严令尘了,而只有严令尘明确表示,可以帮助她找到自己的养父。
为了对裴镜的善意予以回报,陶兮欣然答应裴镜的请求,待在冷水村监视“鬼洞”,小心防范着有人靠近。
而她一开始对严令尘的说法并未相信,毕竟此前两人从未认识,陶兮只当是他老好人在安慰自己。
但这次来到仁州城,严令尘所作所为倒是印证了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并且已经给她带来了线索。
陶兮很感激严令尘,并以行动回报之,也自然对他的私事一句也不多问,对于与任务无关的事一个字也不说。
这两天很快捱了过去,陶兮每天披星戴月,外出调查,不到天黑绝不回来。中途陶兮还很不放心,曾在日落后趁着昏光悄悄爬上卢府的屋檐,察看黄雪儿的情况。
好在黄雪儿即使深陷深宅,被折磨了这几年,仍然还是那个内核坚强的女孩子。她疯也是装疯,听从陶兮的嘱咐这两日安安静静的,那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卢老头也没有打搅她。
转眼间就到了行动的前一晚,陶兮晚上迷迷糊糊地睡不踏实。她睡眠质量本就糟糕,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梦见陈玉珩也跟黄雪儿一样,一脸病容,憔悴不已地倒在床上。
原本就清癯瘦削的他连脸上仅存的几两肉都消了,眼窝深陷,苍白如纸。陶兮站在他面前,惶遽无措,关心则乱,被吓得没了主意。
陈玉珩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安慰着她。
突然间,那床榻又回到了现代的医院里,陈玉珩靠着枕头坐在夕阳中,鼻子里流出血来,滴在下巴处的洁白被子上,晕染出一朵朵看着令人眼晕的血色花朵。
陶兮只觉得四肢的血液都被冻僵了,凉得心都停止跳动,这自小就刻在她心里的阴影又一次在陈玉珩身上出现,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猛地睁开眼,大喘着气,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黑暗里一片寂静,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鼓声。
陶兮旋即坐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严令尘,他静静地睡着,并没有被陶兮的动静吵醒。
一番噩梦的搅扰,顿时睡意全无,陶兮随便裹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在院子里找了块地方坐下。
这几日晴空碧蓝如洗,夜里的星空也格外澄澈明亮。然而这片星空与陶兮熟知的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之前的知识派不上用场,她只是放空了心思,无意识地望着其中一个最闪亮的出神。
身后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她回过头,一阵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严令尘缓缓走近,挨着她坐在台阶上。
“我吵醒你了?”陶兮惊讶,她自忖自己的动静已经压制到最微弱了。
严令尘短促地笑了笑:“不是你的原因......我一般这时候也醒着的,不小心翻身,碰到伤口,就醒了。”
陶兮点点头,没再说话,严令尘则顺着她的视线,仰起头看着天空,缓缓开口:
“很多时候有种错觉,好像我们是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几百年的样子。只有看着这片陌生的星空,才意识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在这宇宙的另一角落,但是又与我们有着极其的相似之处,真是神奇。”
“嗯。同感。”
“所以,当初给这个项目起名叫‘镜桥’。”严令尘没有在意陶兮的淡漠,依然嗓音温润柔和,“像是一座桥,连接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像是镜子的两面,过分相似。你养父起的这个名字,恰如其分,非常贴切。我读过他写的科普文章,他不仅是个优秀的理论研究者,论文还会时不时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陶兮默然看着他,心绪复杂。
关于陈玉珩的事,她一直厌恶于别人轻易提及。因为陈玉珩成了“罪人”,别人一提起他,尽是侮辱性的字眼和仇恨嫌恶的态度,连带着对陶兮的态度也充满了恶意。
那次事故过后,陈玉珩就成了皮克希尔公司推出来的挡箭牌和替罪羊。疯狂的科学实验,冷血无情的科学家,造成众多死亡失踪事故的罪魁祸首,这些标签贴满了他清癯的身躯。
在媒体舆论的引导下,他变成了千人踩万人骂的极端罪人,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
反正根本没人在乎这些事的真假,一切不满和憎恨都有了宣泄的出口,只是用来消遣的工具。也根本懒得去质疑,就凭他一个人怎么有那样的能量去做出那种规模的恶事。
极少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陈玉珩,是这样温和,这样平淡客观的态度。
这一刻陶兮看着严令尘清俊优美的侧脸,陡然生出一股好感,不过她面上向来冷若冰霜,被她不动声色压了下去:
“他虽然是物理学出身,但实际上也很会写文章。几年前很火的得过奖的短篇科幻小说,就是他写的。他本来还打算写个长篇,但是公司项目的工作多了起来,就搁置了。我还曾经催更过他呢。”
一向不在任何人面前主动提起陈玉珩的她,竟神色泰然地讲起了陈玉珩的故事。
严令尘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睛,发现陶兮只有在谈论陈玉珩的时候,眼底才会泛起淡淡的笑意,话也多了起来。
“他对你很重要......你进物理专业也是因为他吗?”
他话到末尾吐字模糊了些,心里又懊恼又后悔,自己这个提问试探性过强。
好在陶兮并未介意,她只是顿了顿,规避了后半句:“很重要。”
一个将她从泥潭中拉上来,让她体会到最真诚的爱的人;一个让她在常年的恶意中,感受到温暖和阳光的人。
“你知道吗?其实陈老师他......身体很弱的,他连上个楼梯都会气喘吁吁,事故发生前的那个月,还低血糖晕倒过一次。天天加班研究,连饭都顾不上吃,可那些媒体说的,恨不得什么罪行都能给他安上,难道他一天有48个小时吗?”
陶兮喉头动了动,钝痛无比,鼻梁发酸,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脆弱的表情。
严令尘轻声答道:“我知道。你养父的情况,我在资料中看到过。很显然,是皮克希尔隐瞒了很多,你养父,只是被推出来挡枪的。”
陶兮很感激他的善意:“谢谢。”
她很快便整理了情绪,不再言语,继续看向头上那片澄澈的星空。没有注意到严令尘迟迟没有收回在她脸上的目光,眼神里情绪复杂。
他们静静地坐着,直到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那星空黯淡了下来,隐入缓缓升起的日光里。
邻里的鸡鸣声悠长清脆,门外传来早起的人相互问候,打扫院门的声音从外传来。陶兮和严令尘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披头散发,随便裹着件衣服,好不狼狈邋遢,不由得对视一笑。
行动定在黄昏日落之后,两人有充分的时间做最后准备,陶兮把严令尘推进屋子里坐着。自己在厨房好一通噼里啪啦的动静,总算是做了一顿热乎饭出来。
经过这几天相处,两人熟络了不少,谈话轻松了很多,严令尘还一边吃着一边调侃,说陶兮做个饭像打仗,很有气势。
门外传来几位村民高声讨论什么的声音,听着语调轻快激动,像是有什么大事。
在这里,要随时注意情报信息,不容得陶兮躲清闲,哪里有八卦就要往哪里凑。她拉开大门,迎面正好碰上几个结伴而行的妇女。
这几日里陶兮与他们打过照面,也算眼熟。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往她屋里看了看,问道:“妹妹,你也是去看善王殿下的?”
“......谁?”
一旁的年轻女孩笑嘻嘻地说:“善王殿下呀,听说他今日来仁州城了,城门大开,在西城区的通济街设粥场,赈济城外的灾民呢。”
位于仁州城正西的金光门正对着楚江的万寿渡口,是陶兮来时所进的城门,灾民大多聚集在那个方向。
如今一听那勤勉爱民的善王来了仁州,各个欣喜万分,又兼殿下命令大开城门,都往城中的粥场蜂拥而去。
陶兮一脸茫然:“是给灾民设粥场,你们去看什么?”
见陶兮丝毫不为所动,年轻女孩摇了摇头:“当然是去看人的呀!听说善王不仅人好,长得也是一等一的好,京城里都说风姿卓然,世间无双的美男子呢!你不想看吗?他就在仁州城哎。”
她说着眼底的激动掩盖不住,说话间蹦蹦跳跳的,话尾都带着兴奋的弧度。
陶兮若有所思,完全未被几位粉面含羞的女子情绪所感染,秀眉紧蹙,又问道:“是所有仁州城的大门都开了吗?灾民这么多,城里不会乱套吗?”
“大约是吧,我也不大清楚。金光门那边灾民最多,所以西城区人是最密的了。有善王在,不会乱的,听说郡守、城监,仁州城一众官员都在那里,带了不少的兵呢!”
几位女子情绪轻快,言语间含笑盈盈,但唯独陶兮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陶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有点扫兴了,忙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将她们欢欢喜喜地送走,婉言谢绝了她们一起前去瞻仰善王风姿的邀请。
“绝代美男子,你不去看吗?”
严令尘悄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脸上浮现着一抹促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