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兮和严令尘站在街边,看着前方通济街上往日熙熙攘攘的人流,被众多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灾民所取代。
这条街上所有店铺紧闭大门,留出可容两辆骈车并行的宽阔大道。
灾民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在店铺门前,虽形容憔悴但大都面露喜色,手上捧着碗埋头狼吞虎咽着。
不远处的粥棚处还排着长队,道路两旁的兵士军容整肃,分列在两侧,维持得井然有序。
有几个官员打扮的人在一旁交谈着,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静静地听着。他侧身而立,离得远看不大清楚样貌,但也看得出身姿俊俏、尊贵飘逸。
官员们各个躬身哈腰,脸上堆着笑,十分的恭敬小心。那年轻人身份自然不必多说,是被百姓称赞颂德的善王了。
见那粥场附近都列兵布阵,将那些好事者挡得严严实实。那些眼睛里放光的大姑娘小媳妇,怕是只能败兴而归了,陶兮有点好笑。
她依旧穿着一身洗到褪色的衣服,通身都写着一个“穷”字,随便挽着个发髻,站在那清贵温润的严令尘身边。
若不是细看发现她衣衫整洁,容貌清丽出尘,还以为她是走错路的灾民。两个人实在太过惹眼,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朝他们投来疑问的目光。
从见面时陶兮就憋着疑惑,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我说,我们只是来完成任务的,你有必要穿得这么好吗?太显眼会引来无谓的麻烦。”
“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这里毕竟特殊,有些事、有些人你伪装成平民,根本无法调查。‘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在这里能用钱解决问题,会省下不少麻烦。就像你过城门,穿得够好够有钱,他们甚至都懒得仔细看你的路引。”
陶兮:“有道理。”
“所以......”严令尘看了看她,无奈地说,“经费足够,你可以换身衣服。不必一直穿这身。”
陶兮面沉如水,淡淡答道:“不必了,那些好衣服不方便打架。”
严令尘看着她,嘴角抽了抽,憋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轻轻揉了揉鼻子,点点头表示赞同。
清晨还略带冰冷的湿气被阳光散去,街上往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还有不少拿着碗的难民,拖家带口地朝粥棚的方向赶去。
两人杵在街口,又是那样分外显眼,陶兮见总是有人朝这边打量,担心引起什么注意。又满心想着黄雪儿的事,估摸着大约时间差不多了,跟严令尘草草嘱咐几句,便分了手朝西北方向的卢举人府上去了。
得益于善王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里聚集了不少的人。
灾民自然是冲着饭食来的,而更有那好事的,意图瞻仰他的风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个骂着“别挤”,那个喊着“善王在哪儿”,叽叽喳喳,嚷嚷个不停。
陶兮挤开人流,一路朝卢举人所住的天长街街尾而来。因为这几天明里暗里来过多次,对这里的错综幽深的巷子轻车熟路。
她本想直接绕到黄雪儿所住的东屋附近的小巷,探查情况,找准机会将黄雪儿带出来。却看到卢府正门大开,门外停着一挺轿子,几个仆人立在门口朝家里张望着。
陶兮隐蔽了身形,小心窥视着。
不多一会儿,一个鬓发霜白的老头慢悠悠踱了出来,穿着缎面长袍,脚蹬着一双崭新的长靴,大约六十左右的年纪。倒是精神矍铄,在门口背着手跟一旁的下人交代着什么。
这还是陶兮第一次看见卢举人的长相。陶兮暗暗剜了他一眼,凑近了仔细听了会儿。
卢举人面露喜色,中气十足,言语间频繁提到“车太守邀约”“殿下”之类的,大概是要去通济街见善王。说得唾沫横飞,颇为得意。
陶兮默默移开脚步,绕到了距离黄雪儿住处最近的那条巷子。左右张望了下,确定无人后非常轻巧地攀上墙壁,无声无息跳上了房顶。
因为黄雪儿的“失宠”,她所在的宅院寂静无人,丫鬟婆子都乐得清闲,不来伺候。
陶兮的潜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她跳下房檐,三两步就跑到了黄雪儿的屋门前,飞快地开门闪身进了屋子。
黄雪儿正倚在床上发呆,忽然眼角余光撇到一个人悄声无息地进了屋,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陶兮忙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陶兮,你......”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是说晚上吗?”
陶兮走近前来看了看她的脸色,宽慰地说:“挺好,比起第一次见你,脸色好多了。计划更改了,善王进仁州城了,正在城西那边设粥场赈济灾民。现在城里人多,我们不用等到明天走,今天就出城。”
黄雪儿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准备穿衣服。
陶兮则手脚麻利地帮她收拾了行李,翻箱倒柜找着最值钱的东西,才发现黄雪儿妆奁里只有几件银制的簪子、发钗,还有几只玉镯,样式朴素中规中矩,十分拮据。
陶兮顿了顿,心里有些难受。
黄雪儿穿好了衣服,见陶兮望着那些首饰,淡淡一笑:“这没什么,那些人最擅长拜高踩低,这两年为了生计,我散出去了不少,不然这些人根本使唤不动。”
陶兮未置可否,脸色冰冷继续低头整理着。
等所有都准备妥当,黄雪儿这才犹豫着,抬眼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陶兮,欲言又止。
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高墙深宅里五年,从未走出过这宅院大门过。这牢笼罩得人窒息,一想到能够获得久别重逢的自由,她本能感到兴奋,然而这点兴奋很快被抓住折磨痛打的回忆冲散了。
而且她无法想象,看上去也不比她强壮的陶兮,会怎么带她逃出去。
与她忐忑难安的表情相对,陶兮显得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她拍了拍黄雪儿的肩膀,示意放松心情,突然变戏法一样的,撩起衣摆,从腿上卸下一个铁制的器具。
黄雪儿定睛一看,是支爪钩枪,上面还刻着一个寡头公司的标志。
陶兮举着那支爪钩枪,弯起嘴角:“等会儿我说抱紧,就死死抱着我别松手。”
六年时间她已融入了这里,那些自己曾习以为常的科技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随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被遗忘在角落。
有些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将要在此度过余生,耳濡目染下,慢慢地觉得自己已然是位古代人了。
因此当看到陶兮穿着古人服饰,手上武器刻着熟悉的标志,那些被遗忘的回忆重新变得清晰,刚才那股担忧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黄雪儿笑着点点头。
所幸此时早饭刚过,那些惯会偷懒的丫鬟又跟平时一样,躲清闲去了。大约到午饭时分,他们才会想起这个“失宠”的姨奶奶,象征性地来伺候一下。
此时院内空无一人。
陶兮四下环顾,看着一处墙头下了决定,回头朝黄雪儿说“抱紧”。
黄雪儿不敢多言,连忙小跑上来环着她的腰,紧紧抱住。陶兮手中钩枪发射,“砰”的一声,在这寂静的院落格外响亮。
陶兮一只手搂紧了她,只觉得身体腾空了起来,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天旋地转晕晕乎乎的,又好奇又不敢睁眼去看。耳边呼啸而来的风声,夹杂着金属绳索嘶嘶的摩擦声,只感觉陶兮的手松了力气,脚下已经够到了坚实的鹅卵石路面。
“好了,睁眼吧。”
黄雪儿依言缓缓睁眼,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幽深狭窄的巷道里。她惊讶道:“这是哪里?”
陶兮正撩起衣摆,把钩枪往腿上绑,头也不抬地答道:“天长街背后的小巷子,距离你住的房子也就十来米远。”
“我都不知道......”黄雪儿抬起头,看着墙上钩枪扎出的裂口发呆。
“那当然了。”陶兮想起了什么,嫌恶地撇了撇嘴,“被那个死老头关在这大宅院里,你从来都没出过门,不知道是正常的。好了,这里不能留,包袱里有个头巾,你把脸围上些,咱们得走了。趁着现在出城,等到他们发现你不见的时候,咱们早都到下一地界了。”
在我看来,你的脸才更需要遮遮。
黄雪儿看着她清纯秀丽的脸心里嘀咕着,手上却乖巧顺从地掏出围巾,将自己娇弱犹如病西施的脸遮上。
顾忌着黄雪儿腿上落了残疾,陶兮试探着问需不需要背她,但被黄雪儿断言拒绝,而是坚定地维持着自己的步伐。
尽管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不那么优雅,路上总有人投来或同情,或奚落的眼神,但她依旧低头跟在陶兮身后,走得稳当。
脚下的土地坚实平坦,只有当她自己亲身踩上去,那一步步的实感,才让她终于确定自己确实已脱离那个牢笼,而不是自己的虚妄之梦。
两个女子都身着朴素,陶兮事先特意叮嘱过黄雪儿穿得低调些,因此两人没引起多少注意。且陶兮已然轻车熟路,专挑人少僻静的巷子,在复杂如蛛网树根的城镇里穿梭着。
陶兮慢下脚步,在一处巷口停下。这是个分岔口,前面的街道豁然开朗,来往人流如织,黄雪儿慌忙低头,生怕被人认出来。
等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有一辆看着颇为精巧的马车停在她们近处,车夫在旁随行着。车内的缎面窗帘被人挑起,露出一张俊逸的脸笑道:“等很久了吧,上车。”
黄雪儿睁大眼睛,怔楞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人是之前趁夜溜进卢府,被自己当成“采花贼”的严令尘。
陶兮轻轻搀扶着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进来坐在她对面。
黄雪儿张了张口,看着对面并排坐着的严令尘和陶兮,正想问什么,陶兮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车外的车夫。
三人沉默而坐,无话可说。
黄雪儿轻叹了声,撩起帘子露出眼睛,望着外面缓缓倒退的街景房舍,驶过那宽敞的大道。回想起在卢府那样窒息又绝望的过去,恍惚间像是一场噩梦苏醒。如此顺利就逃了出来,她心里仍然很不踏实。
临到城门口,听到车外有士兵询问的声音,黄雪儿不免心头一紧,担忧起来,这才是她最担忧的。若是被查出来自己的身份,不但自身难保生死,还会连累陶兮和严令尘。
她忐忑不安地看过去,却发现对面的陶兮和严令尘,两个人皆是一样的冷静镇定,严令尘甚至还微闭着眼睛在打盹。
他们的马车被拦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车夫简短应着,与几个士兵交谈间,有个士兵揭开帘子略看了一眼。
黄雪儿下意识别过脸去,生怕被认出来是逃脱的。其实只是因为之前几次逃跑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心理多少产生了阴影。一个守城的士兵,怎么可能认识士绅权贵深宅里的妇人呢?
严令尘坐在最外面,还是那身清贵温雅的公子妆扮,神色淡然,连看都不看那士兵一眼。士兵又见车内还有两个女子,都身姿纤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个后宅妇人打扮,消瘦憔悴,侧过脸去似乎是羞怯。
而另一个衣衫朴素,难掩清丽动人的姿色,但眼神冰冷凶狠的,丝毫不避讳他的视线,让他有种如果说错话,下一刻这位美人就要化身猛兽一口吞了他的感觉。
士兵愣了一下。旁边的严令尘冷笑道:“怎么,拙荆长得像告示上的通缉犯吗?”
他语气慢条斯理,举止也是优雅慵懒,自有一股大家公子的风范。刚才那车夫便已说明情况,那士兵只是公事公办,看一眼确定一下。他堆了堆笑,缩回脖子放行了。
马车再次驱动,穿过城门朝郊外驶去。黄雪儿吊着的心终于缩回肚子里,她向陶兮看了一眼,陶兮也朝她笑着挤了挤眼睛,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调侃。
严令尘没来由叫了一声:“陶兮。”
“嗯?”
“......可以不用死瞪着人,也不必如临大敌。相信我的安排。”
陶兮:“不好意思。天生就这个眼神。”
黄雪儿看着好笑,弯了弯嘴角。
她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后瞥了一眼,巍峨的城门渐渐远去,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大概是被关在那牢笼时间久了,精神脆弱,草木皆兵起来了。
马车缓缓行进着,黄雪儿的心终于沉静了下去。她终于逃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深宅,朝着自己家的方向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