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镜子的那天以后 第11章 恨意

黄雪儿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微微抽搐，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院落里寂静无声，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纸，也看得到外面空无一人，没有人在意黄雪儿的状况。从刚才进院时，陶兮就发现这里的人大都惫懒浮躁，不怎么把这位“姨奶奶”放在眼里。

屋里昏暗的光线，凌乱的摆设，冰冷的茶壶，还有她身上起皱的旧衣衫，都印证了这点。

“跟我回去吧，不要等贺晃了。到时候我会拎着他去见你，当然那时的你，已经逃出这个地方了。”陶兮趁着她慢慢止住哭，语气坚定地说。

黄雪儿抬起脸，泪眼婆娑，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所以贺晃是没死了，——他现在在哪儿？”

“严令尘在江州找到他的。他陪着知府大人的公子外出游玩，现在问天府知府胡廷瓒府上当差。”

黄雪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冷笑：“他？他还攀上大官了？就凭他那副德行？”

陶兮摸着下巴想了想：“根据严令尘的描述，他只是胡廷瓒二儿子身边的小厮，目前的表现来看，也没啥大本事。只是有人在背后抬举他罢了。”

“谁？”

“不知道。反正是个挺厉害的人，而且我想，这个背后的人，大概率知道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什么背后的人？”

黄雪儿并不知晓贺晃和严令尘的接触，也不知道贺晃的所作所为。她满腹疑惑地盯着陶兮，显然听不明白陶兮在指什么。

陶兮略一思忖，将之前严令尘接触贺晃，还被背刺的事挑重点给她讲了。

黄雪儿终究还是那个聪慧明理的女孩子，见陶兮谈到贺晃便神情严肃用词谨慎，便知道贺晃的事不简单。她低头思考了半晌，脸上摆着无奈释然的苦笑：

“人心难测......他竟然变成这个样子，看来我爸当时的猜想没错，我现在这个样子，算是为当时和家人闹翻，应得的报应......”

陶兮摇摇头正色道：“具体的事，回去路上让严令尘给你讲。当务之急是救你出去，我看得出来，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而且你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刚刚还看到你胳膊上有伤痕......你被他们打了吗？”

黄雪儿喝了口水，苦笑着说：“我被他们打过多少遍......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起先是不愿意嫁给那个老头，我见到他就想吐，但是这里由不得我，我所有的反抗都是无效的......灌药、毒打、辱骂、监禁，什么招式都使过了。

“我也试过逃跑，能跑到哪里去呢，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这么高的墙，这么深的宅子，里里外外多少人，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又怎么跑得掉呢？就算跑出去，我无依无靠，身体废了，又能去哪儿？结果是必然的，被发现了，又是毒打、圈禁。慢慢的，我也麻木了，想着我可能就这样被关死在这个地方了。我放弃挣扎了。

“——可是还是没用，我不想和谁争，我压根儿就不想看到那个死老头。可是他新娶的好几个小妾，好像把一个老头当个宝一样，只要那老头来见我，就说我勾引他......”

黄雪儿说到这里，情绪激烈起来，呼吸加重，恶狠狠地瞪着外面的方向。

“她们就想尽办法，给我使绊子，给我难堪，随便辱骂，随便欺辱......大概一年前，第五个小妾，她把我推进水里，我差点就淹死了。她仗着自己怀孕，反倒说我要害她，我就这样，被死老头叫人下死手打了一顿，腿落下残疾了......”

她说着掀开被子，陶兮这才注意到，她的小腿部分有些不自然的扭曲。

陶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脸色极度难看。

黄雪儿苦笑道：“很丑对吧，从那以后，我反而看开了，既然他们要害我，那就谁也别想好好过。只要他们开始想着动我，我就开始放开了闹，一闹就闹他个鸡飞狗跳，专挑晚上闹，谁也别想活。那死老头天天盼着哪里有空闲官位坐，家里人来人往的都是什么读书人，什么官员，我就专门挑着这些日子闹。他急着要做官，家里这样的丑事让他脸上挂不住，而且也不敢打死我.....”

凡是名门氏族对于家族内宅这些事看得很重，即便对小妾这样的人视为草芥，但朝廷律法明文规定所在。随意处死小妾也是失德，有碍于仕途声望。

“好笑，当我疯疯癫癫的，反而没什么人在意我了。死老头不来了，那些小妾也觉得我没威胁了，就也懒得搭理我了。倒也算消停了。前些日子，死老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又来找我，我还生着病，他是真畜生，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我干脆就接着发疯，闹了一整夜让他不得安宁。”

陶兮皱着眉，眼神阴鸷，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也知道黄雪儿也并不是为了获得慰藉，只是终于可以有人倾听她的委屈，将口中的怨气一吐为快了。

这一番叙述耗费了黄雪儿太多精力，她颓然靠在床头喘着气，脸上泪痕未干。然而脸色却好转了些，嘴角带着轻微的戏谑，如释重负一般。

她缓了缓，接着开口：“你的搭档来找我那晚，我的风寒才刚好，腿上的伤也才刚痊愈，反正是能站直了。他说可以救我出去，我愣了好久，原来我还能回去，原来我真的可以回家......——可是我想起了贺晃，我想让他来看看，我这个样子，我要让他亲眼看看我被他害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想知道他什么表情，什么反应......

黄雪儿神色凄惨，自嘲地笑了：“我当时不顾全家反对，我陪伴了六年的人，我真心想嫁给他的人，原来是这么个......东西......爸，对不起，是我活该，都是我活该......”

她话尾声音哽咽，泣不成声，狠狠拍着自己的脸。

陶兮有点听不下去了：“所以，就为了这个人，你就要委屈自己待在这里吗？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贺晃抓到你面前。或是绑，或是敲晕，什么狠辣的手段我都使得出。——除非你还对他心有不忍，那我会选择手下留情。”

“......我恨他都很不过来，还会不忍？”

陶兮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那就好。等我好消息。”

“那你准备怎么救我出去？这宅子这么大，人这么多，可不好糊弄。”

陶兮沉吟了片刻：“这府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会有许多宾客上门的？”

黄雪儿低头想了想，答道：“大事......大约没有，哦，不过死老头马上六十五寿辰了，说是要请好多人。”

“什么时候？”

“得下个月.....五月十六吧。”

“不行，太晚了。”陶兮皱紧眉头，“今天找你，除了想看看你的情况，也是因为要来观察这院子构造地形，提前踩个点。你的情况不能耽搁，得尽快，方法简单粗暴，我会在夜里无人的时候潜入进来，把你直接扛出去。”

“扛？！”黄雪儿瞪大眼睛，打量着陶兮看上去瘦削的身板，“你扛得动吗？而且，这城里夜晚有巡逻的，我们两个女人太显眼了，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知道。这城里基本情况我都摸清了，还好这朝代没宵禁。我会安排好一切，这些你不用担心。记住，这两天一定要和平常一样，别让他们看出来。但是不要疯闹，免得人多眼杂，你再忍两天。”

黄雪儿轻轻笑道：“几年都忍下来了，不差这几天。你放心。”

陶兮又陪着她说了些话，黄雪儿疏散了心情，气色都好了些。

外面阳光偏斜，已至午后，陶兮耳朵敏锐，捕捉到了外面丫鬟进来的动静。

陶兮知道该离开了，她站起来正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她亮出手腕上一只做工精巧的手镯，材质冷硬，闪着银色的光。

她把手镯摘下来，递给黄雪儿：“这个你拿着。如果这两天那个老东西来找你，你假装同意，等周围人散去了你就按这个地方，从这个花纹的尖端会射出一根麻醉针。这针穿透力很强，隔着衣服扎也能起效。把他撂倒，免得恶心你。”

黄雪儿怔楞愣地看着镯子。

“记住了吗？”

黄雪儿笑了起来，这是两人见面她第一次真心的笑颜，接过手镯待在腕上：“记住了。谢谢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陶兮。陶瓷的陶，归去来兮的兮。好了，我该走了，两天后见。”

陶兮说完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门外早有等候的丫鬟婆子。

陶兮挤出笑容，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顺着他们的指引离开了东屋，又去向那位用鼻孔看人的夫人道了别，跨过阴冷曲折的走廊，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宅。

宅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陶兮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也不知道在透过这扇门在看什么。

脑内黄雪儿颓靡虚弱的影像不断浮现，看得人心里酸苦，在黄雪儿面前她极力克制着，面上温和镇定，出了宅门后才渐渐冷下脸来。

她稳步走着，路上人流熙攘，热闹非凡，轻柔温热的春风也拂不开她紧蹙的眉头。

陶兮并未沿着来路回去，而是不紧不慢地绕着这宅子走了一圈，将这卢宅周围的街衢巷陌都熟记在心中。

直到斜阳夕照，才慢悠悠地朝白树村回去。

大辰几十年的国泰民安，繁荣富足，养得这城池朱门碧瓦，这里处在仁州城最热闹繁华的城中。吆喝声、待客声交杂其中喧闹非常，酒肆、饭店、脂粉铺、茶馆各色各类楼屋鳞次栉比，被这暖色的夕阳镀上一层金光。

有许多早早用了晚膳的富贵权势人家，领着自家的随从，拎着鸟笼之类的物件在街上闲逛赏景。

即便本朝倒也没什么大规矩，也有不少女子抛头露面。

但此时已经黄昏，街上的女人大多回了家，像陶兮这样年轻清丽的女子就犹为瞩目了。

陶兮意识到有几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不远处勾栏瓦舍的屋檐下，几个衣着体面的公子哥儿朝自己挤眉弄眼。

她闪身快步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虽然也遇到那不怀好意之人尾随，但都被她巧妙甩脱，总算是在日落前回到了白树村的居所。

她刚要伸手推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严令尘衣冠整齐，与她险些撞了个满怀。

“？”

严令尘眼里的焦急在见到她便收敛了，他轻咳了一声，侧着身子让陶兮进门：“你一直不回来，我担心你遇到什么情况。”

天微微擦亮她便出了门，直到夜幕降临昏色一片才迟迟而归，作为搭档，严令尘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番好意陶兮自然听得出来，但她还是微微皱眉答道：“谢谢。不过你的情况比我更危险，在家好好休息吧，不要以身涉险。别忘了，我们虽然是搭档，但是任务还规定，若是有紧急情况，优先保证自身安全，再去营救队友。”

“这里毕竟不是现代，你一个女生，还是有很多不便的。”

刚才那番话一出口，陶兮又有些懊恼，好歹人家也算关心，自己这样多少显得不近人情了。

陶兮浅浅笑着，努力使自己语气温和一些：“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还请对我有信心一点，来这里的十一个调查员里，我是综合素质第一的。我还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失手。”

严令尘那惯例温柔和煦的笑容僵了一瞬，终究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不愧是你，还是那么......”

陶兮直视进他的目光里，挑了挑眉：“什么？”

“没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神色淡淡的，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