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韦暄彻夜长谈之后,郁竺终于松了一口气,目的达成,之前熬了几个大夜积累的困意排山倒海般压来,此刻她眼帘沉得有千斤重。
韦暄自然是休息不得,强撑着去找慕容彦达议事。郁竺见他走了,也不管吴胜探究的目光,打了个哈欠,就回房间补觉去了。
吴胜见状,心中暗自诧异,今天的郁竺有些一反常态,不似往日沉默寡言,虽看着疲惫,神色中却有兴奋之意……
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猜想,黑灯瞎火、孤男寡女,这是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吴胜决定去找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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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暄在慕容彦达府中逗留至近午时分才出来。
那慕容彦达从来不到府衙办公,凡事皆喜召见下属至其私宅,他自己倒是品茗赏食,好不惬意。而韦暄因着这一番召唤,连早饭都未曾用,早已饥肠辘辘。
加上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他摇摇晃晃从慕容府里走出来,只觉头脑愈发沉重。
慕容彦达清晨时分就火急火燎将他召至家中,当然没有好事。
进奏院传来急递,尚书省已在东京设立公田所,要求各州县将自己所辖范围的荒田、废田重新测量并登记造册,进行开垦,农户要种这些公田,需缴纳相应的公田钱。①
田亩之事历来繁琐复杂,此次要推行的“公田制”,更有很多隐患和风险在里头。
慕容彦达老奸巨猾,一看这诏书,就立马让人誊抄了一份,在最开头写上了“特命韦通判全权负责办理”,然后将原件放到架阁库保存。这样一来,公田所一事,就无他无关了。
韦暄这会儿一个头两个大,夜谈带给他的冲击还未消化完,新的棘手事务又接踵而至。他浑浑噩噩走到签押房,见众多公差皆在场,便单独将吴胜唤进了自己的书房。
吴胜见韦暄面色凝重犹如乌云压顶,便接过那诏书,细细研读起来。却听韦暄开口问道:“郁竺姑娘何在?怎的未见她的人影?”
吴胜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平淡:“她一早便回去歇息了。”
韦暄并未察觉其中的挑拨之意,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她这些日子确实辛劳。不过此事还需她前来一同商议才是。吴老,你且去跑一趟。”
“这……小人恐怕多有不便吧。”见韦暄回答得如此自然,吴胜眉头微微一皱。
“哦,对对对,险些忘了。那便让武松去唤她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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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竺只觉自己方才沉入梦乡不久,便被一阵敲门声猛然惊醒。满腔的怒火正欲发作,却见门外站着的竟是武松,又将那股气憋了下去。
“韦大人喊妹子有要事相商。”
郁竺瞧见武松脸上一闪而过的怪异神色,本想询问,却在听清他的话后,立即收住话头,急匆匆往韦暄书房方向赶去。
夜谈有成效了!领导将自己当心腹了!升职有指望了!这熟悉又美妙的感觉,让郁竺此刻充满干劲。
武松望着那背影,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解。
步入书房,只见吴胜眉头拧成了疙瘩,韦暄一见她,便迫不及待道:“你可来了,快来看看这个。”
郁竺从韦暄手中将那诏书接过,看了三遍,心中有了几分盘算,又让系统回溯了下历史上此事的背景,将心中的思绪逐一理清,这才郑重开口:“公田所之制,历代也有类似的做法,只是此次有两处难办。”
言及此处,她稍作停顿,见韦暄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这才刻意忽略掉一旁吴胜有些复杂难辨的目光,直言道:“其一,诏书虽指明开垦荒田废田,但所附地图乃仁宗皇帝登基之初绘制,距今已逾八旬。彼时诸多荒田,现在早已化作良畴,且多数有百姓自发耕作,若突然将其转为公田,无异于将昔日无偿的田地陡然间加诸租银,百姓心中自是要不满的。”
说完这话,她都有些震惊于朝廷的纸上谈兵——仁宗朝的田亩图直接拿过来用,也不这管八十年间沧海桑田多少变化。
韦暄点点头,若有所思,郁竺见状,紧接道:“其二,以‘乐尺’替代旧制之‘尺’丈量公田,则原来的一亩地,现在就变成了一亩有余,若是税率不变,也就是百姓要多交税……每十分就要多约八厘。②”
她心算了一下,迅速报出一个数字。
不得不说,制定这个政令的人真是“天才”,区区变换一下计量单位,光这一项的税收就要比原来多出8%,郁竺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
武松在一旁听得心惊——他原本并未不知道韦暄今早心事重重是何等大事,又有吴胜对他说了些闲话扰乱心神,本是有些不快,现在听郁竺这么一解释,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自幼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自然知道每十分多交八厘税,对于普通的农户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如今许多百姓日子已经十分难过,这个政令要是推行下去,要出事的。
吴胜见郁竺讲完,立马开口道:“姑娘所言,大人和我刚刚也已经预见到了,因此此事才颇为难办呀。”
韦暄也点点头:“虽是难办,却还不得不办。这本是杨戬在汝州设立‘稻田务’的做法,因收入颇丰,便上书官家,将‘稻田务’改为‘公田所’,在各路州县推行。且慕容彦达将此事全权交由于我,若处理不当,或有差池,他必会在官家面前参我一本。更甚者,若杨戬误以为我对他有所不满,定会对我更加不利,这可怎么是好?”
杨戬啊,四大奸臣之一,这就不奇怪了。郁竺心里暗叹一声,不过韦暄担心的不无道理,有时候二把手存在的意义就是要给一把手背锅,显然慕容彦达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无解的事情,才会干净利落地推给韦暄。
吴胜心中暗自嘀咕,颇为不满。他不解为何仅仅一夜之间,大人对这郁姑娘的态度就变得如此恭敬,甚至将这些微末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告知于她。
区区一介女流,即便有些许才学,又怎能令大人如此相待?他又不禁揣测上了二人的关系,是否在昨天这个夜里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转变。
郁竺深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道理,她设身处地地站在韦暄的角度,思考了片刻,道:“大人,当务之急,不在于具体如何向下推行,而是要对上展现出您推行此事的决心,给上面,尤其是慕容知府一个明确的表态,让他无从置喙。至于后续步骤,可从容布局,逐步推进。”
韦暄闻言,眼神一亮,急切追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具体施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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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竺从韦暄书房里出来时,心如擂鼓。
对于田亩事务,她在现代社会从未涉足,刚刚虽然侃侃而谈,但实际上那些不过是拾人牙慧加上一些基本的策略博弈,她内心深处并无十足把握。
然而,机遇已至,她岂能轻易放过?她迫切需要这样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另一边,书房内,郁竺走后,吴胜终于开口:“大人,郁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将如此重大的事务交予她手,是否有些欠妥?”
“欸,无妨。昔日邵昭明也不过是太祖身边一个侍女,因精明能干、文采出众,太祖便委以重任,太祖尚能如此,我这便有何不可呢?”韦暄摆摆手,昨夜和郁竺秉烛夜谈,叫他受益良多,此刻自是为她说话。
见韦暄如此坚持,吴胜只好缄口不言。
他心中暗自盘算,只能静待事态发展。等郁竺把事情办砸了,他再出手收拾残局,届时方能彰显自己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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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跟着郁竺来到前面的公廨,这是郁竺特意向韦暄请求的,希望“借用”武松几日。
他久历江湖,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超群,经过方才之事,岂能看不出吴胜早上找他所说的那些闲言碎语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韦暄对郁竺态度变化显著,两人之间显然发生了些他不知晓的事情,他一时间想询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郁竺到了签押房前,刚推开门,屋内正忙碌的公吏们就纷纷抬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郁竺也不回避,大方地作了个揖,问道:“诸位大人,谁有知道本州惯常聘请的文案是谁?”
此“文案”非后世某某广告公司的文案之类,而是指当时官府聘请专门给百姓讲解圣谕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郁竺问此话何意,片刻之后,一个郁竺有些面熟的公吏说道:“你要打听这个,不妨去衙前街上的茶坊探探风声,那几个说书人都常被请做文案。”
话音刚落,刘押司便接茬道:“怎的,郁姑娘打探这些事情作甚?莫不是韦大人有公干交予你?”
他这话说完,原本静悄悄的签押房里就热闹起来,一个郁竺未曾见过的公人起哄道:“郁姑娘,快与咱讲讲,怎么才能让韦大人对咱们也刮目相看、委以重任呐,是不是得陪着大人夜以继日忙于公干?”
说罢,一群人哄堂大笑。
武松原本立于门外,他与这州府中的公吏们并不相熟,便不愿进去掺和那热闹。骤然听闻屋内传来嬉笑之声,便猛得推开门,将手中朴刀重重往门口一张案几上一搁,“啪”一声,叫原本在取笑郁竺的一干人全看了过来。
那些人见武松面容陌生,却也知道他是经常跟随韦暄左右的那名亲随,且看他满脸肃杀之气,顿时瞬间噤了声。
武松见状,冷哼一声,缓缓收回朴刀。
郁竺仿佛全然未闻旁人的嘲笑,只对那名回答她问题的公人遥遥作揖致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二人走过门前的照壁,武松才拉住郁竺。
郁竺见他言语迟疑,索性直言道:“兄长若有话,但说无妨。”
武松心中一番思量,终是开口:“今天早上吴胜找到了我,提及昨天夜里你和韦大人,呃,商议政事。”
“他说的没错,然后呢。”郁竺坦然道。
“并无然后,只是他语焉不详,似有叫人误会之意,却又让人无从对质。”武松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妹子,此人有些阴险狡诈,方才那些公人对你这般,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你需多加提防。”
郁竺轻笑一声,应道:“嗯,知道了。”
武松又道:“妹子莫怕,若他再敢背后使绊,毁你清誉,我便是动手教训他一顿也使得。”
郁竺轻轻摇摇头:“无妨。”
“什么?”武松不解。
“我说,清誉于我,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郁竺直视着武松的眼睛,轻声道。
清誉是什么?清誉是这个封建社会里女人最好的嫁妆,她又不想嫁人,要这清誉做什么。
吴胜打的什么主意,她一清二楚,早上他打量二人的衣服,就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吴胜敏锐的感知,让他从韦暄对郁竺的态度转变里嗅到了一丝危机感。
他一辈子都是韦家深受信赖的家仆,韦暄都叫他一声吴老,他怎能容得自己的地位被一个女子威胁。
所以他四处引得别人误解,就是想让郁竺为此感到羞耻。如果她是普通女子,此刻已经被众人嘲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从而主动与韦暄保持距离,以维护自己的声誉。
可是郁竺不是普通女子,吴胜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不在乎声誉,吴胜就休想以此绑架她。
韦暄是什么?是她接近权力的梯子,想让她主动远离,门儿都没有。
武松看着郁竺,眼里透出了困惑又陌生的感觉,良久道:“妹子能想得开就好。”
“不说这些,正事要紧。兄长依那公人之言,去茶坊找那文案,我再去寻些帮手。”
这是她答应韦暄的事情,今日之内,必有所成——将这条难以推行的政令,光明正大昭告百姓,不仅不遭唾骂,还要效果显著。
①公田所相关制度详见 宋宏飞著《北宋田赋管理制度之评析》。
杨戬李彦先后推行的公田所导致了贪官污吏对于民间财富的公然掠夺,使得许多百姓破产流离。如汝州鲁山全县的田全部括为公田,导致“破产者比屋”,许多人被迫上梁山起义。
②乐尺:旧尺一亩相当于新乐尺1.0869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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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