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者,一般这个朋友就是他自己。
郁竺也不揭穿韦暄,点点头道:“大人肯如此信任我,自是我的荣幸。郁竺对朝堂之事并非精通,谈不上指点,只能略陈浅见,以供大人参考一二。”
韦暄摆摆手:“此事其实关联着一桩案件,与朝堂纷争无涉。”
说罢,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须臾之间,便手持一物返回。
郁竺见那奏折未曾实封,封皮贴黄,便知不是什么机密要件,放心大胆地拆开看了起来。
奏疏所述之事,简而言之是一桩由“交子”引起的案子——
朝廷现在规定交子可以交换钱币,东京有一个叫钱艾的人便自作聪明伪造了交子,但是他运气不好,第一次用伪造的交子就被发现了。
大理寺据此案情,判定钱艾死罪。然而刑部以为此罚尚轻,遂下令诛灭钱艾三族,以示严惩。
奏疏撰写之人,对此严惩之举持有异议,认为刑罚过重。钱艾伪造交子,虽为贪财之举,却未伤及无辜性命。即便其罪当诛,亦不应累及三族。随后,该人引经据典,列举诸多圣贤之言,以证苛政之弊,力陈官家需得宽猛相济。
郁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见前面的“臣某言”已被涂去,最后“伏候敕旨”的字样处被点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抬眼瞧了瞧面前的韦暄,见他正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来此几个月,郁竺恶补了一番这个时代的背景知识,对原本只在课本里见过的“交子”也算有些了解——此物本在益州一带使用,因铜铁钱币携带不便,益州的商人便自行成立专营发行和兑换交子的交子铺,使用交子来支付货款。①
崇宁三年起,宰相蔡京就将原本只在益州使用的“交子”,在整个大宋推广发行。
郁竺来自千年之后,自然知道交子意义重大,作为最早的纸币,它标志着实物货币向信用货币的转变,因此,要保证其权威性,对伪造者施以重刑无可厚非。
然而这个奏章问题的症结不在此处。
于是,郁竺反问道:“大人以为,此人所呈奏疏,何以会招致贬谪之祸?”
“想来是因他直言不讳,直指苛政暴政之弊端,不慎触怒了圣上。然而,他毕竟是言官,身负纠察朝纲之重任,即便此举或有欠妥之处,却也难掩其忠直之心,并无真正过错。”韦暄立即回答道,显然这个答案早已在他心中酝酿许久。
“非也。”郁竺轻轻摇头,目光笃定,“关键不在于这后面的‘刑’上,而在于前面的‘钱’上。”
“钱?”韦暄闻言,不禁愕然,脱口而出,“干钱何事?”
“大人可知,蔡太师缘何要大力推行交子与钱引?”郁竺索性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自然是我大宋钱缗众多,为了百姓携带方便。”韦暄不假思索,理所当然道。
郁竺闻言失笑,她知道要让一个古代人理解金融的概念,确实如同与夏虫语冰。在某种程度上,蔡京的确展现出了超越时代的卓越才智。
“大人,接下来我所言,或许有些刺耳,甚至可能被视为离经叛道。若大人不愿听闻,我即刻止言。”郁竺先给韦暄打了个预防针。
“此地仅你我二人,有何不能言?”韦暄深夜不辞辛劳,特来取这个奏疏,正是为求真相,自然不会为这番话吓到。
“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郁竺正色道,“我大宋冗官、冗兵、冗费之痼疾,由来已久。范文正公与王文公②所行变法,皆旨在纾解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局,然时至今日,成效却并未显著。”
“自今上登基以来,大兴土木,特设应奉局与造作局,专事搜罗花石纲以供御用,其耗费之巨,实难计量,此举无疑使本就拮据的财政状况雪上加霜。而蔡太师之策,却能一举解决三冗之患,并兼顾满足官家的额外开销。究其原因,在于印刷交子与钱引的成本,远低于铸造铜钱,朝廷可按需印制,数量无拘。”
韦暄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有些明白过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蔡太师推行交子与钱引,实则是为了让官家手头……宽裕?”
郁竺微微颔首,道:“蔡太师于当朝,犹如汉之桑弘羊、唐之李林甫,皆是理财能手。故而,交子与钱引的推行,最终受益者是官家,维护交子的权威,实则就是维护官家的利益。刑部将大理寺的判决加重,背后必有蔡太师或是官家授意,这位大人的上疏,是撞上了硬茬了。”
“且此奏疏后半部分尽述仁义道德之辞,皆是元祐党人③常有的论调。蔡太师恐是误以为旧党势力死灰复燃,意图攻讦其新政。上此奏疏之人,自然难逃厄运,遭遇贬谪已是万幸。我猜,若非其家中尚有些背景,恐怕早已性命难保。”
韦暄听闻此言,只觉心头如坠寒冰,一股凉意透彻心扉。
自己身在局中,看不清其中的关窍,此刻方知,自己此番被贬至青州,竟是无意间触碰了官家的利益,更卷入了那错综复杂的新旧朋党之争。
他不禁苦笑连连,回想起自己多年苦读圣贤之书,一心向学,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入仕为官,为国尽忠。入仕之后,更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深陷朋党之争,要一心一意地效忠官家。
如今看来,自己从前的天真,竟是如此的可笑与可悲!
见韦暄呆立半晌,默然无语,郁竺也并未再出言打扰,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之所以能看得如此透彻,也是因为能跳脱出这个时代,且并未置身事中。
韦暄身在局中,更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今天听她一番话,恐怕一直以来的价值观遭受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难以反应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果然,韦暄在长久的愣怔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但随即又蹙起了眉头,显然心中仍有疑惑未解:“你方才所言,我还有一处不明。”
“大人但说无妨,郁竺定当知无不言。”
“你说太师通过推广交子和钱引,便能解决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局,然而交子确实易于印刷,但那钱又是如何凭空产生的呢?”韦暄眉头紧蹙,满脸困惑之色。
郁竺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惊喜,没想到韦暄在遭受如此大的观念冲击后,仍能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核心,可见其确实聪明。
按理来说,每印刷一张交子,都应有相应的金属货币作为储备,但蔡京显然没有“存款准备金”的概念。因此,他大量印刷货币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通货膨胀。
不过郁竺并未打算向韦暄解释这一复杂的经济原理,而是换了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钱自然是不能凭空产生的。比方说,一张交子原本规定可以兑换一贯钱,在崇宁年间,大家都按这个规矩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后来,交子越印越多,而实际的钱币数量并未增加。到了政和年间,一张交子就只能兑换五百钱了。
韦暄闻言,迅速举一反三:“也就是说,如果一户人家在崇宁年间拥有万贯家财,并将其全部兑换成交子,到了政和年间,这些交子就只能兑换成五千贯的钱了?”
“正是如此。”郁竺心中暗赞。
韦暄接着追问:“那剩下的五千贯,去了哪里呢?”
“谁印刷的交子,就去了谁那里。”郁竺答道。
韦暄闻言,恍然大悟:“你是说,最终都落到了官家……”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可是官家明言,于江南设立应奉局与造作局,意在搜集草木花石之余,亦能解决众多流民生计。”他仍旧不由自主地辩解道。
郁竺并未直接反驳,只是轻轻反问:“大人心中,其实已有答案,不是吗?”
韦暄默然。官家酷爱字画音乐,生活奢华,又热衷于建造园林,从江南各地搜罗奇花异石运往东京,沿途拆桥毁路之事,他也略知一二。
在他看来,花木园林、字画音乐本是风雅之事,官家有此爱好,并无不妥,不宜过分攻讦。
然而,他未曾料到,滥印交子的后果竟如此严重,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盘剥着百姓,将天下的财富都引向了那座位于东京、富丽堂皇的宫城之中。
官家,自己的姑父,自己苦读圣贤书誓死效忠的对象,难道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这个念头太过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一时间,他竟不再关心那封奏疏的事情,只是呆呆地坐在签押房内,陷入了沉思。
郁竺并未出声打扰他,而是又回到案前,整理卷宗,在那两本册子上添写东西。
五更的梆子响起,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韦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转向郁竺。
“昔日诸葛武侯,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今日我方知,姑娘之才,亦不输古人。先前是我韦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哦不,先生见谅。”
郁竺一听,韦暄这一会儿的工夫,连称呼都改了,不禁哑然失笑:“先生之称就不必了,大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我罢。只是今日所言,还望大人留在这房中,你知我知便好,不宜外传,对大人亦无益处。”
“那是自然,此奏疏我亦未曾示人。还请先生,呃,郁姑娘替我保密。”
韦暄这会儿脑子一片混乱,也不再扯什么“我有一个朋友”的幌子,郁竺忍住笑意,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
半掩的房门被猛地从外打开,吴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郁竺抬眼看去,难得在他脸色寻到一丝急切之色。
再说那吴胜推开门后,一眼便看到郁竺和韦暄二人单独在签押房内,眼神不由得在两人之间打转,最终停留在了郁竺的衣领上,片刻后才移开。
“大人叫老奴好找,慕容知府找大人有要事相商。”
①王文成、何姣《两宋金元时期纸币面额的类型及其演进趋势研究》
②指范仲淹和王安石
③元祐党人:北宋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去世,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由宣仁太后同处分军国事,同年司马光任宰相,全面废除王安石变法、恢复旧制。前后历时九年。至此,支持变法的政治派别,被时人称之为“元丰党人”,反对变法一派,则被称之为“元祐党人”。崇宁元年(1102)宋徽宗用蔡京为相,重又崇奉熙宁新政。崇宁元年(1102)九月,宋徽宗令中书省进呈元祐中反对新法及在元符中有过激言行的大臣姓名。蔡京以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范纯仁、韩维、苏辙、范纯礼、陆佃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苏轼、范祖禹、晁补之、黄庭坚、程颐等四十八人,余官秦观等三十八人,内臣张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献可等四人,共计一百二十人,分别定其罪状,称作奸党,并由徽宗亲自书写姓名,刻于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祐党人碑”。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而且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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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