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听了户部侍郎何季元的一番言论很是感动,却夜察觉出他有难言的苦衷。
忽听得人群中一个太学生问道:“敢问大人,今年京师的米粮斗米千钱,一大原因就是运河上泥沙淤塞,舟揖难行,东南各路的物资都难以输送京城,朝廷就这样任由河道溃烂不整么?”
听到这人的质疑户部漕运,何季元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眼前这幅场景,若是有人稍加引导或是言辞不当,很可能就把一场漫天大火牵引到户部上。
没想到那中书省的张知言因为眼红蔡氏父子掌控造作局的肥差,早就心生不满。
何况此番造作局大船在真州受阻,还强迫漕粮船工帮他们拉迁绳,因此才耽误粮船进京,那些押送粮食的小吏见横竖也是个罪,便动了凿船盗粮的歪心思。
他心内冷笑,面上却仍凝重,严肃道:“朝廷早就在漕运上下大了力气,已经上上下下换掉多少不得力的官儿,紧赶慢干地修河道、通泥沙;再说如今日子艰难,唯独尔等难过?今年以来,自太师起都带头减薪俸,连天子的花石纲也比往常减少了运量。”
众人虽不熟识张知言,可听他一开口的腔调,就明白这人和刚才那位和颜悦色的侍郎大人截然不同。
太学生们还试探问道:“听说朝廷花石纲的船在真州要调用户部河工?”
童师闵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低声嘱咐身边校尉道:“话越说越离谱了,连花石纲都扯上了,待会你们都给我卯足劲儿!”
何季元在踌躇中抬起眼,无意间看到宫楼墙角兵士们手中不断晃动的闪亮兵器,马上感到危险的逼近,脑子里“嗡”地一声,血就涌到脸上。
还没得及说话,猛然就听见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喝,顷刻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无数匹铁骑,身上佩戴的马刀叮当作响,每个人都手持长鞭,冲进人群中兜头就打。
原先还算整齐的太学生队伍立刻被冲乱,街边驻足的百姓也吓得惊慌失措,纷纷四下逃散。
内宫侍卫官没想到这厮竟恁般心狠手辣,毫无迹象地就发动手下。
他手下的内宫禁兵单打独斗虽好,毕竟无法和童师闵手下那帮大西北经过野战的骑兵相比,且宣德门前出此大乱,护卫好皇宫门户才是他的首要职责。
因此他一面召集禁军护好大门,一面派人进宫通报。
眼看的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御街,顷刻间就变得空旷而寂寥,地面上散落着不少鞋子和衣帽,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更为眼前的此情此景平添肃杀之气。
令内宫侍卫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是从天朝立国初就定下的“善待文人”的国之根本来看,还是照官家行事的风格来看,都不会指使童师闵朝太学生下手。
可童师闵纵然再嚣张跋扈,也不大可能矫旨贸然行动。
他正焦急间,就见派去通报的侍卫已然领命返回,带来的回话更让人瞠目结舌:“官家闻听步兵统领衙门擅自动手,龙颜大怒,命左侍禁着开封府一同安抚受伤太学生,凡敢再伤及无辜者,定重罚不饶!”
再说宫门生变后,何季元等人也连忙退入宣德门,入了大内就直奔徽宗平日批阅奏折的文德殿,谁知道被内侍总管沈公公拦住,要他们挨个进去回话。
分别觐见,就如同审贼防串供一般,摆明不再信任。
眼看着张知言第一个被传进去,何季元不由长叹一声,沈公公宽慰他说:“外面的事儿,官家尽知道,找你们几个无非是要商量个对策。”
何季元点头示谢,倒是方仕远沉不住气问:“承蒙沈总管照应,不知官家是否会怪罪我们几个?”
沈公公老半天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一心为公并不是免死金牌, 怎么做都可能对,怎么做也都可能错。”
那张知言进去约莫一盏茶功夫,沈公公才宣何季元进殿。
他小心迈入宫门来到天子面前,见徽宗神色平静,看到他进来,还含笑用调侃的口气说:“你这个户部侍郎很仗义,也很多情啊。”
何季元连忙行叩拜之礼,恳切道:“臣处置此事不当,还望天子降罪!但请陛下念在那些太学生也是一片为国的忠心份上,绕了他们!”
徽宗忽然道:“难道你以为是朕指使人打他们?”
何季元和张知言听了都惶恐不安,忙道:“臣等知罪。”
徽宗看他们两个面露惊慌,又道:“何季元,你有什么想说的?”
何季元摸不透张知言刚才在天子面前撺掇了什么言语,不由拿眼朝他望。
徽宗冷眼瞧了,道:“你不要看他嘛,他并没有告谁的状。”
这话不知是讽刺还是掩饰,张知言的一张脸顿时就红透。
何季元心中冷笑一声,道:“此番太学生闹事,锋头直至漕运大事,臣既然任着户部的官,确实也要斗胆说几句。”
徽宗语气急转冷峻:“讲!”
何季元道:“纵观这次太学生请愿,根源似乎无非是漕运上出差错,还有几处灾区朝廷救援不力,可事情远非这么简单,也不是拿几个不尽职或是贪墨官员就能解决的。”
他见徽宗脸石刻一般毫无表情,于是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又道:“实在是由于国之根本受了动摇,才导致赋税、吏治、民风、军事等万事皆废,动摇了人心。再说那‘花石纲’,即使早些年国库充裕时,也称得上耗资重大,何况眼下的情形,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臣民们心生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臣还请万岁嘉纳忠言,节用惜物。”
张知言睃眼他,心中大喜,暗叫一声“菩萨”!
今天的这个局面,总算有人出来顶缸了。
徽宗呆了半响,才道:“
朕有时真羡慕你们,大不了不当这个官儿,反正经此一事,勇谏的忠臣名有了,钱也够花了。
若天下坏了,自然是皇帝不听话的缘故,大不了社稷再换一户人家。
将来你们肯出仕,那叫为国为民识大局;不肯出,那就是高风亮节的隐士。
史书上不会说你们的坏话,后世还会拿你们的诗词当典范背诵,真羡煞人也。”
对于这种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讽的话,何季元不会应付,唯有诚惶诚恐地说:“臣只愿做大宋朝的忠臣。”
徽宗一笑:“朕知道这次事情,必然有人会抓题目、做文章,有些人还就等着朕杀人,等着朕把板子打到你这种老实人身上,然后他们好在言路上抹黑朝廷,说朕是昏君、专门宠信小人。”
顿了片刻,他才道:“这次朕偏不上当!”
初始他情绪尚算稳定,然越说越激动,此刻又转为平静,彷佛心灰意冷一般:“何卿你是个好人,也是直臣,只是不适合这个位子。朕不为难你,准你去京城以外的地界走走。”
言罢,皇帝径直走下御座朝屏风后面走去。
沈公公连忙趋步上前跟随,临了才回身,对两位臣子道:“大人先回吧,官家这是累了,有什么旨意,你们明天再听宣。”
何季元听了,起身就直朝殿门大步踏将出去,方仕远早在门外等的心焦,眼见这两人出来都板着面孔,连忙问:“官家都问什么了?”
张知言黑沉着脸道:“想知道?那就告诉你,皇帝问我们吃了吗,吃得是什么,味道又如何?”
方仕远情知被耍,即不再好问,又不甘心,正长吁短叹,忽见蔡攸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便哭丧着脸朝他奔过去,道:“蔡大人,你怎么才来?”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沈公公才来向徽宗汇报:“那个矫旨传召的黄门已找到,上了好大的刑,他竟不松口,不肯说背后有什么人指使。”
问起背景,沈公公只晓得这内侍是无锡人,在京城有个已配婚的亲姐姐,姐夫是个茶叶贩子,经常去杭州买茶。
徽宗问:“这人宫里和谁走动得多?”
沈公公想想,说:“他和荣德帝姬殿内的一个宫女来往频繁,还认了同乡,说都是无锡人,小时候一起在东林书院听过程颢先生讲学。”
徽宗道:“喔,既然都去听大儒讲学了,怎么又来当内侍了?”
沈公公有些吞吞吐吐,半晌才道:“他家原先世代贩茶,后来朝廷重新实行榷茶制,他们家贩卖私茶出了事儿,就破产了。”
徽宗没吭声,背着手在殿里走了一会儿。
不知怎得,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哲宗躲在福宁殿里的帷幕玩,已经登基的兄长会给弟弟分享藏起来的点心,还告诉他“那都是朕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东西。”
记得那时在哲宗殿中,他从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件精致之物,生活用具全都是陶器。
连吃的东西也很简单,有时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哲宗皇帝苦,而兄弟两人的父亲神宗皇帝更苦。
一生抱负未曾施展,变法被迫中断,于是乎人在政在,人亡政息。
徽宗即位后也是隐忍多年,直至向太后过世,才敢指点江山。
这些年虽颇有成就,原以为这番苦心上能对祖宗,下可质鬼神。
没想到今日里又平白被人侮蔑抹煞!
可眼下的局面,不宜大开杀戒,更不宜大兴牢狱。
“等我立下不世之功,自然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徽宗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心里有着难以明言欣慰,同时也有无可言喻的感慨、警觉和抱负。
想到这里,他对沈公公道:“不查了,反正也查不到,心里明白就行。”
和杀人比起来,九五至尊更重要的是用人。
于是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迅速成为最棘手的问题。
找不到元凶,黑锅又不想自己认,那就只好另寻一个愿意背的人。
他不由想起了童贯——任用宦官当亲信,对于皇帝来讲是一杯毒药。
毒药伤害身体,但能够苟延残喘。
不喝毒药的话,皇帝没有心腹,很快就会死掉,反正有的是宗室王爷等着登基。
太学生皇城请愿,却挨了步军司一顿毒打,满朝震惊。
童师闵即刻被罢职在家待罪,见到义父前来探视,他脸上肌肉抽搐一下,委屈道:“那天来传旨的内侍吧,说是有圣谕,却又不许声张,也不让排香案,只站着说句:‘奉旨,着步军统领童师闵带兵至宣德门,伺机行事,钦此!’说完话茶也不吃,打马而去。孩儿见这公公面生的很,想问句话都来不及。如今却让我担罪责,孩儿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
他说话时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讲完后脖子一拧,忿忿道:“好歹我也是枢密院的人,咱们千万不能下软蛋,更不能倒了旗子。”
童贯起初还是一面听,一面思索对策,听到这里,方说:“照本兵的意思,你还是绑了自己进宫服罪,切莫再提奉旨办差的话,指不定还能让主上全咱爷俩的体面。”
他看童师闵露出不服气神色,笑道:“本兵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万岁有了机遇,如今圣眷正浓,官家能在这个时候挑中了你,可是你的福气啊。”
替皇帝背黑锅,有时候是自己人才有的福利。
可童师闵是个混人,向前一探身,仍不甘心问道:“父亲的话,难道是儿子叫人当了炮筒子使?”
话一出口,因见童贯面色微怒,才吓得噤声。
童贯见状,“嘿嘿”一笑,说:“官家如天之德,一切都在圣明洞鉴之中,将来自然会再给你一条自新之路。来来来,你现在就把请罪书写好,今天为父就带着你金殿请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