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今年事端忒多,由于近年漕运不济,再加上东南诸路去岁秋粮欠收,难免波及汴梁。
起先城中粮价上涨,斗米竟贩至千钱,眼看四月才到,竟又传来了运河真州段的押粮漕船被守兵监守自盗,临了还凿穿漕船逃循的丑闻!
这真州大旱,自去岁入秋起不少人家都无米下锅,流民四窜到周边各府各县,人人苦不堪言。
如今闹出这样的篓子,好比火药桶上闪起火星,立刻就噼里啪啦点燃了信子。
徽宗起初还想把这事儿给缓下去慢慢处理,谁想到今日朝会刚散不久,就见侍卫慌张过来禀告,说是太学院的一帮学生们,约莫几百号人,尽堵在宣德门口不让下朝的百官们出去。
他本来正在写字,听了回禀仍旁若无人地专心运笔,侍卫不得要领,又不敢追问。
殿中气象森严中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平静。
徽宗虽安静坐在御座上,心火却旺盛地一阵比一阵猛烈,他恼这帮不识大局的太学生制造乱局,也更恨那些蠹虫!
想到明天必然又要面对那些只会拿大道理劝谏弹劾,而从来拿不出办法的御史和馆阁清流们,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灰败和沮丧。
这时一个小黄门拂纸时不小心掀翻书案上的茶盏,茶水立刻就污了半张桌,徽宗见精心写就的一篇文书给溅得不成模样,龙颜大怒,即刻就喊人把小黄门拖出宫门打板子。
看着一向温尔文雅的天子为点小事发怒,大家这才明白官家心内的隐恨。
终于,他把头转向侍卫,问:“文武们还有多少人被堵在宣德门外?”
侍卫忙道:“约莫二、三十人。”
徽宗问:“政事堂呢?”
侍卫小心道:“政事堂里还有几位参知政事和中书侍郎。”
原来中书门下的官署设在宫中,称为“政事堂”,宰执们每天都要到其中办公。
徽宗一阵冷笑,自顾道:“你告诉他们:留,是他们的忠义,走,也有各人自己的道理,可如果各部各衙都不说话,任凭那帮太学生糟践朝廷,那文武百官可真是丧尽天良!”
这话说的不阴不阳,透着一股子赌气较劲的愤恨劲儿,任谁也能听出来徽宗对于群臣的不满。
一顶宽敞的官轿匆匆赶路,行人见是官衙仪仗都纷纷回避一边。
这轿子在蔡京的太师府前停下,一个轿夫趋前向蔡府门房交纳名帖,门房熟识此人,没有通报便直接放行,于是那轿子里的人便逶迤进了蔡府。
进得内府,一路上只见横塘曲岸,几个婢女正在洒扫亭轩,好一派悠闲景色。
这人却无心欣赏,一副焦虑慌张模样。
仆从将他引进了蔡攸的书房,此人未待奴仆退下,便冲书案后面尤自看书的蔡攸叫道:“太学生都闹到宣德门口了!这可怎么办?”
蔡攸冲他投去一瞥责怪的目光,又看了看正打帘子进来献茶的仆从,良久才道:“至于嘛方仕远?你就那么点胆子还出来做官?”
方仕远听了,脸上涌上了一阵潮红,他竭力镇定了一下自己,又一口气喝了半盏奴仆送上的茶水,才道:“情非得以啊,我只想拜见太师,得以面授机宜。”
蔡攸睥睨方致远一眼,从书桌上挑了柱盘龙描金松烟墨,闲闲地在砚台上砚起墨,半晌才道:“那群太学生只点我父亲的名号,你急什么?”
方仕远急道:“我的大爷,我这国子监祭酒就是太学里管那帮学生的,他们出来闹事,少不得和我有关,再说,当初也是多亏太师认我做学生并举荐小人,方得了这一官半职的,你看看这......”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观看蔡攸脸色,见对方的脸毫无表情,方仕远一时吃不准蔡攸是不将太学生们的此举放在眼里,还是不把他这个国子监祭酒遇到的麻烦当回事。
蔡攸喊书房外伺候的仆从问:“今儿门外还都有些什么人求见?”
那仆从隔帘唱道:“河北府道台衙门的官儿,说是新得了辽东上好的马匹,特地派人送上京给爷骑;还有几个江南道的官儿,来了整一个月了,天天都头一个排队等,说是没机会给相爷贺寿,丁点心思总是要的;另有两个新任官是赶来辞行的。”
蔡攸听了,打发了门外仆从,对一旁呆若木鸡的方仕远道:“你们一个个想当官都想疯了,太师好容易替你们谋划仕途,可你们也得有本事捧牢那吃饭发财的家伙吧?现在出了事还想让太师给你们擦屁股?你是太学生的老师,出了事怕被这帮兔崽子牵连,可太师也承你喊他一声‘老师’啊,你就不怕牵连他?大事小事都直管朝相府跑!”
方仕远被问得哑口无言,又有些气,干脆把官帽脱下,举在手上,气鼓鼓道:“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了。”
“别,你这是给谁置气?”蔡攸冷笑道,“真辞官你也到宣德门外,好叫天子明白你的苦处,另外也好吓唬那帮太学生,你在我家里摆出这副样子,又给谁看?”
说话间,早有仆从进屋给蔡攸送来官袍、皂靴、乌纱帽,一一帮他穿戴起了。
方仕远此时才明白蔡攸有进宫面圣的打算,他“哎呦”一声,又把官帽扣上脑袋,道:“我的爷,不早把你的打算告诉我,都快把人急死了。”
蔡攸撸撸身上官袍,道:“相爷年岁大了,蒙今上特许,都是在家里办公,用不着上朝。现出了事,宫里府外,还有那西府的,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更不好进宫给自己说道,还得我这个做儿子的去。你这做学生的也别闲着,先去宣德门外,能劝则劝,不能劝也做做样子。这事处理不好,回头御史台参你一本,太师也保不了你!”
方仕远谄媚道:“凭谁还能大过太师去?”
蔡攸“嘿嘿”干笑两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御史台谢绩文,人家有太子撑腰,硬气得很那!”
回头再说宣德门前,乌鸦鸦跪满上书请愿的太学生,连御街上也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步兵统领童师闵早带手下一帮子骑兵赶赴过来,见此情景不由骂道:“娘的,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闹法,是要造反吗?”
他随即吩咐自己带来的亲兵:“去,把这个街给我封了,外面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再进,里面的人也别放出来!”
不多会儿,就见御街两边多了百十来名校尉,各个荷戈持枪,杀气腾腾地聚集在街面两侧。
一些百姓看这架势觉得害怕,想要出去却是不能。
今日朝门当值的内宫侍卫官听手下人禀告外面动静,心想这童师闵竟敢在御街上摆出这幅架势,那不是摆明挑衅太学生,想要把局势弄得更加紧张?
只要稍微有点火星,就可能酿成泼天大祸。
念及于此,他忙从宣德门的左掖门出来,质问童师闵道:“统领还不怕添乱?他们不过是帮连刀剑都举不动的书生,你也要拿出这样的阵势?”
童师闵一本正经道:“他们有胆量到宫门前闹,惊动了圣驾,可是谁也担当不起!待会若我的兄弟们动了手,还要大人相助则个。”
侍卫官冷笑道:“你步兵统领衙门和我侍卫内大臣不是上下级,没有隶属关系。想调我一兵一卒,都得先请示官家,明白吗?”
童师闵寸步不让道:“当然!我就是奉圣旨才带兵过来的,皇上有令,但凡这帮酸儒敢闹事,定然毫不留情。”
侍卫官不信官家能做出如此旨意,况且如此重大决定,怎么可能连自己这位禁宫侍卫都不知道呢?
童师闵瞧出他脸上不信的神情,冷笑道:“这里和官家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吗?是刚才皇上身边的一位内侍黄门亲自传口谕过来的。”
说完此话,他转头喊来一位贴身亲兵,眼里闪着凶光,狠狠地说:“听我号令,我叫你拿谁,你就给我立刻抓起他来,不要犯嘀咕!”
忽听得宣德门前一阵喧哗,原来是三名文臣愁眉苦脸的走了出来。
众人都以为这是官家特旨派来安抚的大臣,谁知他们都是不得已出来安扶学生的各部官员,一个是中书省的,一个是户部侍郎,还有一个就是国子监祭酒方仕远。
眼见得自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来办这个难差,三人的额头上都是汗涔涔的。
那中书省的官儿老辣深沉,知道今天的这个场面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是非,他得为自己多留条后路,于是抱定心思不开口。
国子监祭酒方仕远是个没主心骨的家伙,只是碍于自己是这帮太学生的顶头上峰,才不疼不痒说几句话,接下来便装作低头思忖,垂首不语。
太学生代表陈东见状不由又气又恼,起身整衣,向前施礼,侃侃而言道:“京师繁盛如此,而都城外数里,饥寒而死者不在少数,官府只顾催征上供,哪里顾得民穷财尽!”
那户部侍郎本就是个热心肠官儿,现在受气氛感染,见不少太学生都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心疼道:“大家先都起身,有什么尽管话对我们说,刚才那位太学说东南灾情泛滥,其实朝廷从今年初早就知晓此事,也免了他们各府各县的税银和钱粮,并周济不少粮食过去。”
中书省的官儿见他顺着太学生的质问一路回答,心内暗笑他无能,小声叮嘱道:“救灾既不是我们的差,也不是我们职权内的事。大人还是不要说这些吧?”
陈东也看出来这位户部侍郎与其他两位不同,手指身后跪下的一片太学生道:“大人可知,这些太学生里有多少是来自真州和并州的学子?他们的桑梓,不少百姓已经头无片瓦,身无余粮,而朝廷周济下来的柴粮米面尽是些以次充好的陈年旧粮,就连许给灾民们的过冬钱,也从原先的20文变成了5文!剩下的15文都哪里去了,还不是被黑良心的贪官污吏给吞了,你们敢说,朝里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事么?”
眼看陈东讲话犀利不留情面,三个文臣立刻就涨红面孔,太学生们也群情焦躁起来。
童师闵脸上则浮起一丝冷笑,将两手的骨节捏得一声接一声价响,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户部侍郎听了陈东的陈词,沉吟半响方慢慢道:“我也是真州人士,前些日子才收到家人来信,说乡人因为饥荒,十停倒没了八停,可是......”
眼看得他欲言又止,中书省的官儿不冷不热道:“大人若真动恻隐之心,要出头为太学生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了。”
户部侍郎听在耳里,痛在心中,一席将要出口的话就卡在喉里进退不得,他放眼四下张望,只见到处都是警戒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
于是他果断而又警觉地止住将要出口的话,改口道:“你们都是各县学里拔尖人才,各个前途远大,报效社稷的机会远不止在宣德门前情愿上书之功,何况你们也是读过孔孟之书的,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更明白一朝一代的兴衰绝非是当下所为,若你们能安分求学上进,以期在未来的官宦生涯中做个有志气的清官、好官,去造福黎民,难道不比今天的请愿上书更有意义么?”
他的话言真意切,说完后声音几乎哽咽,泪水噙在眼里好容易才强忍住,宣德门前顿时陷入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