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抵挡海东青的进攻,耶律大石揪住德术的领子在院中来回腾挪。
他早就豁出性命,并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够本儿。
万一此禽招来援军,大家不都白忙活一场。
别苑里潜伏的军士,也有拿出长弓的,可或是准头不够,或是力气不足,总伤不到那飞禽。
耶律大石早就看出来,寻常箭矢根本射不到这只海东青。
魏王帐下即使有会用弩的人,也不可能立刻赶赴。
别苑内,乱作一团。
而别苑外,一匹快马从远处出现,马上一员骁勇小将,正肩扛弩弓飞驰而来。
他行至别苑门外数米,勒马站定,单手上弦、搭弩,瞄准了数十米外的海东青。
西北望,射天狼!
一声破空声“嗖”——长箭冲天,霎那间将那飞禽穿透。
众人的惊呼声中,先听见“扑通”一声,海东青径直砸在屋顶,继而才滑落在地。
目睹猎物中箭,马背上的人,大笑数声后转身而去,徒留马蹄得得,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和快意。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他走,别苑门前的士兵也没人看清楚此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于是在众人看来,刚才的一切真是犹如天神降临一般。
别苑内的耶律大石也瞋目结舌,望着地上的死鸟,不由滋生出“天助我也”的感慨。
等他缓过神,便立即从身边军士的腰中拔出佩刀,照着德术一刀劈过去。
刀过处,一腔鲜血,溅了满地。
再说魏王这边,已获悉姚哥娘子的全盘计划。
妻子的先斩后奏,做丈夫的并没有责备,而且很快有了主意。
他按住妻子的手道:“先见钦差,相机行事。”
两人携手出城,只见一行人马迎面迤俪而来,为首的一个锦衣玉带,看打扮应该就是钦差。
这人瞧见魏王身后各人都带了弓箭旗枪,更有一对青年男女,被捆缚得结结实实。
他行礼后强笑道:“魏王何故困缚着这两位小将?”
耶律淳回礼说:“这是我家的两个小辈,一个管教下属无方,导致莫昆一被百姓屠戮。另一个因为军饷被扣,击杀了莫昆德术,现在已将他们缚来送到钦差跟前,任凭处置。”
钦差赶紧说:“魏王,皇帝对尔青眼有加,已赐你招募士兵的权力,不日即可掌兵御敌,做咱们大辽的八贤王了。”
耶律淳听了这话,一颗心终于落到肚子里。
他看眼妻子,没有出口的那句话便是:先招兵,再造反。
待到两人行至路边的凉棚内,耶律淳才道:“
幽州的守备军,仅上京去岁入冬以来,军饷就拨了十万,可德术光是制办营帐、锅、碗、刀矛,便用了九万多,这不是克扣军饷?这类只顾着中饱私囊的人,还想让我和他同舟共济,没门!
事已至此,也不怕皇帝责怪,只求上差暂缓通报,让我先好好打几个胜仗。
一来挫挫金人的锐气,更为了让咱们大辽的民心士气先振作起来。
至于将来如何治罪,全凭上差处置!”
钦差听这口气,明白自己已安然无虞,顿时愁怀一放,精神大为振作。
他亦很精明,懂得什么叫做大局为重。
不等魏王说完,他的唇边已展露笑意:“这件事我已知晓,来来来,快把孩子们放开,接下来我必将助您征兵募勇,共图抗金大计。”
只要仗打赢了,其余的一切,都好说。
魏王明白钦差这话,就是把他绑到自己这艘大船上。两人相视一笑,算是达成共识。
不提魏王这边如何,只说那边月朵理和耶律大石为答谢襄助,特意宴请盛凌云。
她早就听说有人一箭射穿海东青,更好奇的是那人到底是谁?
话刚出口,门外就有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是谁?是我啊。”
门帘一掀,进来的竟然是小曹。
小曹怎么知道德术会带着海东青去?这可是连魏王夫妻和月朵理都没料到的细节。
小曹先喝了一大口酒,才道:“是裴先生叫我去的,本来我还不信,直到俺拿着月将军的手令进了兵器库,当时就打了个激灵:好家伙,竟然有机会见到契丹人的武库!等到俺再带着弓弩到魏王别苑外,远远地就见看到了那只巨鸟,更要佩服裴先生的料事如神!”
盛凌云还想打听裴二何以得知此事,月朵理道:“裴先生认得皇觉寺的妙声禅师,而那位禅师交游广阔,人脉颇广,我猜是由他那里透露来的消息。”
而一旦说起武库的琳琅满目,小曹简直停不下来:“弩也有许多种,虽比不得南朝的神臂弩,却也可以射个百十来丈。”
耶律大石忙问:“听说南朝的神臂弩,威力可以射穿敌人的铁甲,阁下可否见识过?”
小曹道:“何止见识,我还会用!当年我祖父带军与西夏人隔河对射,全靠神臂弩压制对方。”
大家酒过三巡,说起将来的抱负,耶律大石更是豪情勃发,叫人取来纸笔,略作思索便提起笔,在墙面上捡个空处写道:
君子时该放华光, 取剑长啸赴幽州;他年若登凌云阁,肯羡彼时万户侯?
盛凌云等他挥洒完笔墨,忍不住道:“将来您的成就,又何止于万户侯?”
耶律大石奇道:“说我吗?”
月朵理忍不住插嘴说:“魏王也讲过类似语言,还说前日诸神曾托梦于他,梦见大石带着十万大军力压强敌,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
想必姚哥娘子以为耶律大石成就的是丈夫的一番雄伟事业,这才决定孤注一掷,用他来下了一步险棋。
盛凌云听在耳中,只觉得好生奇怪。
记得那天她查阅系统后,也有类似的宏愿,没想到竟然当天就实现了。
不过她现在根本没心思想别的,满脑子的疑问只有一个:裴二怎么知道那么多,还能让小曹掐着点过去?
饭毕她立即赶回客栈,到二楼找人。
进屋便问:“怎么不和我们出去吃酒?”裴二晃下手里的书:“要不要看?野史。”
盛凌云熟不拘礼,用他的茶壶给自己倒杯热茶:“正经的都看不完了,你这野史野得也只剩史了。”
裴二笑笑,继续在灯下闲读。
她起身道:“走,请你出去喝酒。”他不情愿:“倒春寒好冷,不想出门。”
她打开房间的窗和门,冷风嗖嗖直吹。裴二皱眉道:“这是作什么?”
盛凌云笑道:“现在屋里和外面一样冷了,走吧!”
遇上这样的霸王,他只好无奈地叹口气。
两人下楼后没多久,裴二伸手在身上摸索个不停,盛凌云逗他:“找什么那,难道狐狸尾巴掉了?”
他道:“对啊,尾巴落在屋里,连着装钱的荷包都没拿出来。”
“嗨,说好了我请你,不带也罢,”她盯着他,冷不丁又来了句:“二郎真是烧了一口好冷灶。”
他做惊奇状:“是吗,你说哪位?”
她抿嘴笑:“耶律大石,此人后来率部建立西辽,在西域统治百余年,直到今天那里还把‘中国’或‘汉族’称为‘契丹’,以至于十五世纪来到亚洲的俄罗斯人也把中国称为‘契丹’。”
她这话里,夹杂了不少只有现代人才懂的词汇。
然而裴二看上去并不吃惊,也没追问为什么她能通晓今后的事。
盛凌云心说:这人可真会装啊,先忍忍,待会再戳破。
直到两人在附近酒楼找个包间坐下,她才又道:“二郎怎么知道德术恰好在那个节骨眼会放出海东青呢?难道你和我一样,能掐会算?”
裴二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终于坦白了!
盛凌云激动地差点连茶杯都握不住了:“这么说,你也看过那本书,也是穿书人?”
“差不多吧,”他脸上的沮丧神色一闪而过:“但我失败了,没有出局。”
她不解道:“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你是穿书局,而我,穿书失败后,眼下又重新来过。”
“啊,”她惊道:“那你就是重生局咯?”
裴二苦笑道:“算是吧。”
原来是友军,怪不得几次三番协助自己脱离困境。
她问:“你的金手指又是什么?”
裴二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不考功名,不经商,不事稼穑,更不读圣贤书,只是专心把各类器械设备的图纸和原理,都尽量详细确凿地描绘出来,然后想再办法将它们转为现实。”
懂了,科技救国!
想必这位裴二,穿书前应该是个科技大佬或者说技术大拿。
她激动地问:“如何?”话一出口,才知道是废话,肯定没成功嘛。
果然,裴二指了自己脑门:“人的这里不改,光靠技术改变环境,没用。”
他想起那些岁月,自己穷思极研,非要借助系统,将各类科技疑团剖解,因此几年下来,各类格物致知的书籍无不精读,融会贯通后便成了无师自通的大拿。
峥嵘岁月,回忆起来令人不胜感伤。
她则想起初始和他相遇,他肩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宝贝包裹。
没料到他也想到了,解释道:“那是我重生后,尽量将前世的技术篇章回忆而成的记录,或许是心有不甘,还想重新再来一波。”
可他前世败得不明不白,即便重生,也无法说得上吸取教训。
因为回首过去,每一步都竭尽全力,称得上算无遗策,但所有的努力,汇聚成最后的结果,却又是一枚苦果。
于是重生之后,麻烦还是那些麻烦,桥段还是那些桥段。
他顺手拈来的,依然还是那些老方法。
前世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根本无从得知。
结果就是此生的每一步都患得患失,生怕引发不良后果,害人害己。
盛凌云问:“作为前辈,可有什么箴言相告?”
裴二摇头:“悟出来的永远比教的好,若是领悟不了,说透也没用。”
“再说,”他轻声道:“你所能改变的和不能改变的,你所能选择的和不能选择的,都是命。”
他的语气里,有种奋力抵御宿命后的疲惫温柔。
她接触到他深沉的目光,体味着他的言外之意,渐渐觉得有点意思了。
而他望着眼前的女人,想着头次相见后,系统为她标注的身份,仍然深感不安。
此刻很想问她,自己是以怎样的身份出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