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这天早早来到皇觉寺拜访故人。
到了山门口,尚未拾级而上,忽见寺门洞开,一个僧人翩然顿现。
此人脸庞清瘦,身形颀长,一派出尘离世的飘然之气。
只听他朗声道:“你不惮跋山涉水之劳苦,见了故人怎么反而噤声?”
裴二不禁笑道:“妙声禅师,别来无恙?”
这妙声就是施润泽,汴梁城中的有了名的纨绔,一朝看破红尘,自此遁入空门。
裴二根据之前的通信,推算他应该正在幽州,幸好没有扑空。
说话间,他们彼此行礼,穿堂过殿踱步到佛堂前,只见白檀木雕就的佛像前焚着百步香,殿前的清流中飘洒着手制莲花,景象十分幽雅。
妙声自叙到此已有半年有余,此地民风淳朴,笃信佛教,他便在多留了一些时日。
裴二见得故人,觉得他眉宇间秀气充盈如故,可双眸中荡尽俗念,反愈现神清骨冷。
两人说起辽东的局势,裴二道:“金人现在羽翼未丰,不敢大开杀戒,倒很会收买人心。”
等他把阿骨打的所作所为悉数转告,妙声叹道:“此人志向远大,南朝不可不防。”
裴二道:“我离乡已久,快说说咱们汴梁又有什么新闻?”
妙声道:“我来的时候,市井间广为流传的是一名方士对国祚的断言,说南朝将来必亡于幼主女后之手。”
裴二大笑:“宋太祖登基为帝之时,不也是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得的江山吗?天道循环,诚然如此的话,也算是因果。”
妙声指着他道:“你还是这样不羁,幸好这里不是京城。”
因见寺庙中有不少香客来往,妙声说今日有同行的法师讲经,届时很多人会来听。
裴二道:“我多日未闻梵音,也过去看看。”
妙声说要去禅房叮嘱些琐事,待会再过去寻他。
讲经处乃是个不大的院落,诺大的广场上摆满座椅。
裴二看到前排有空位,前驱正欲落坐,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他警觉地看下四周,见一个沙弥慌慌张张赶上来阻止:“使不得,使不得!”
沙弥的声音极大,近乎呵斥:“跟你说,这是莫昆大人包下来的。”
裴二从容答道:“等莫昆来,我再让就是了。”
边上一位老丈热心说:“公子恕我多嘴,你还是换个位子的好,到我那里挤一挤如何?”
“承情之至!”裴二表达了谢意,才对小沙弥说,“这又不是茶楼酒肆、价高者得,此乃寺庙佛门,自然捷足者先登。”
小沙弥露出为难神情:“公子是外乡人吧?反正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您不必执拗,还是赶紧换个位置吧!”
此时妙声已到,在院门外冲裴二招手。
他只好转身离开,刚到门前,就见门外有人被兵士拥簇而来。
有个男童避得晚了一步,兵士顺手就是一掌,男童被打倒在地,流了不少鼻血。
裴二顿觉得胸膈之间血脉愤张,想要呵斥那兵士。
妙声连忙摇头,示意他忍耐,这才示意小沙弥赶紧过来把男童带走安抚。
兵士退后,一位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而来,看打扮是位契丹武将,想必就是那位莫昆大人。
“对,”,妙声说:“南京城的副留守莫昆德术,他还有个侄子叫莫昆一,今天没来。这叔侄两个是本地出了名的混账王八蛋,但没人敢惹。”
裴二好奇道:“凭什么?”
妙声摇头:“此獠的女儿是皇帝的贤妃,连南京的正留守魏王耶律淳,他都不放在眼里。”
裴二不解:“单凭这个,就成了南京一霸?必然还有别的原因。”
妙声为他倒上香茗,道:“你说的对,还有一个原因。”
原来完颜氏造反后,辽国文武对皇帝腹诽不已,认为他不如皇叔耶律淳贤德,故此才引发叛乱。
皇亲国戚们滋生了废帝重立的心思后,部分文武一致发难,请辽国皇帝让贤。
去岁更有人带兵怂恿耶律淳谋反,结果被这位皇叔一锅端,把怂恿者的头颅献给皇帝,表明自己的赤胆忠心,这才暂时避免了猜忌。
接下来可想而知,君臣叔侄两人间,必定是又猜忌又拉拢。
毕竟虎防人,人也防虎。
那莫昆德术此刻就是大辽皇帝安插在南京的眼线,耶律淳想要活命,就不能得罪他。
说话间,有沙弥来通报说有贵客将至。
“你这大和尚真够忙的,罢罢罢,我还是先走了,改日再来,”裴二道。
妙声坚持要送他到山门,两人刚出门槛,只见门口一匹神气活现大黑马上,跳下来一位身材矫健的戎装少妇,虽相貌平常,那说不尽的英姿飒爽,十分引人瞩目。
“姚哥娘子,您来听我师兄讲经了,”妙声双手合十,朝她招呼。
少妇咧嘴笑道:“法师难得讲经,我怎么能不来呢。”
妙声朝她背后一看,仅有数名健仆,他问:“您家那位百步穿杨的小将军呢?”
姚哥娘子把披风解开递到随从手里,道:“她今天非要换男装出门,我等不及先来了。”
她似乎被眼前的裴二吸引住,只管盯着他打量。
妙声忙向裴二道:“这位是魏王妃萧普贤女,本地百姓都喊她姚哥娘子,娘子行军打仗、样样在行,连她的外甥女都是一员骁勇女将。”
姚哥娘子对这样的美誉毫不推诿,坦然接受。
听罢妙声对裴二的介绍,她笑道:“你们宋朝的男人,长得都这么好吗?”
裴二颇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客,在佛门清净地说话这样的无所忌惮。
更令人吃惊地还在后面。
只见妙声双手合十说:“女施主,像贫僧这样的才是千里挑一,他这样的,在我大宋顶多算百里挑一。”
“法师你宝相庄严,何止千里挑一!”姚哥娘子被逗得哈哈大笑:“昨天我还对月朵理说:皇觉寺自从来了南朝的和尚,香火都变好了,恐怕女香客们,拜佛的没有来瞧他的多!”
妙声朝裴二解释:“月朵理便是王妃的那位外甥女,这城里箭术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一直目送姚哥娘子远去,妙声才自嘲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从来不做道貌岸然的和尚。”
裴二想起的,却是以前施润泽常去京城里的勾栏瓦肆中,看见年轻貌美的侍女,就和她搭讪调笑,或是问年纪,或是问籍贯,引起她身世感伤,竟也陪之掉下泪来,于是临走常多给些钱,约好下次再来。
没想到他做了禅师,仍然不改风流秉性,还是那样擅长与女子交往。
裴二所不知道的是,姚哥娘子这天也朝妙声打听了很多有关他的消息。
“请问禅师,您那位百里挑一的朋友,他成亲了吗?”
“没有成亲,”他说。
她叹口气:“我那个外甥女说了,嫁人一定要长得好的,还要有才,至于武艺如何,勋爵是什么,她倒不介意。”
姚哥娘子一直为月朵理的婚事发愁,生怕自己和丈夫耶律淳万一出事,从此再不能庇护晚辈。
因此才千方百计要为外甥女寻一门好亲事。
妙声知道契丹人不善作伪,和他们交往说话尽可以坦荡,故此他也说话直白,毫不遮掩:“但裴二终日在外奔波,而且很有女人缘,恐怕不是长情之人。”
“嗨,”姚哥娘子不以为然:“他都长成这样了,长不长情重要么?再说,女人只要拳头硬,还怕男人三心两意?”
妙声不由莞尔一笑。
也对,裴二这种人,就该找个有脾气且拳头硬的,娇滴滴的仕女降不住他。
再说盛凌云和曹氏兄弟忙活了一天,按照马贩柳大郎的推荐,到处寻找买马的地方。
也真是奇了怪了,十个倒有九个说认错了,他们不是贩马的营生,更不晓得哪里有马卖。
三个人天黑时尚未回到客栈,只好先在街边的小店买些食物果腹。
等到肚皮吃饱,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再去试试最后一户人家。
大曹眼尖,轻声道:“莫回头,朝前看,那男人是谁?”
盛凌云定睛细看:呦,这不就是柳大郎吗?
她还想上前拉住那人问,何以提供的消息尽皆失效。
却见柳大郎来到不远处一户门楼壮阔的宅院前,鬼鬼祟祟,徘徊不已。
小曹是个不怕麻烦的,说:“或许这人是诳咱们的,我倒要查查,这人是什么来历,又意欲何为。”
大曹觉得柳大郎身上是有些拳脚功夫在的,何况这里又是他乡,犯不着管闲事引火烧身。
见他极力反对,小曹也没有多说。
等他们回到客栈,约莫晚上亥时,小曹出门小解,却见楼下蹑手蹑脚窜出来一人,看身形正是柳大郎。
他之前被兄长压下来的好奇心骤然升起,不由悄悄跟了过去。
果然,柳大郎的目标仍是傍晚的那座阔宅。
小曹过去时,听见宅院里有人大声吩咐家人牢关门户,继而就见原先灯烛辉煌的院子里,灯火陆续灭掉。
那个柳大郎挨到此刻,这才攀高越墙、登屋跳梁,可见真是不怀好意。
小曹见状,把身上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暗吸口气,也随之逾垣而入,悄悄地扪墙摸壁。
他一向以马上骑射、相扑为佳,这些飞檐走壁的本事,若非做了禁宫侍卫后勤力练习,不见得能胜过眼前之人。
两人一前一后,费了些辰光,终于摸到一处偏僻院落。
此刻壁上灯盏荧荧,仆夫等个个熟睡。唯有一匹白马,犹自在槽中啖刍如故。
只见夜色下,那白马的一身皮毛披上灼灼月色,愈发显得神骏英武。
小曹自小也在军中见过不少好马,徽宗皇帝的天驷监内也养着不少神驹,却从没见过如此马匹。
原来这里是马厩,难道柳大郎是来盗马?
静默中,那柳大郎已然落地,蹑手蹑脚地走至白马身边,伸手去拂它脊背。
这白马既不躲避,也不嘶叫,仿佛很温顺似的。
可小曹也算见多识广,他深知此等良驹,一旦为人所驯服,必然极忠心主人。
况且即是神马,自然通晓人性,不能当它是寻常畜生。
果真,柳大郎正痴痴抚摸白马,那畜生忽然跳跃起来,双蹄好一阵猛踢!
柳大郎叫了一声“哎吆”,连忙躲避开来。
众马夫此刻尽皆惊醒,情知有人来盗马,因此一面敲锣,一面纷纷各自抄家伙在手,都道:“快看还有没有同伙!”
妙声禅师的过往,在第一章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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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