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把盛凌云拖上岸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沉啊,姑娘!”
明明是当好人做好事,偏这张嘴还不饶人。
“废话,棉袍吸水不沉才怪!”她立即怼了他一句,这才向他表达谢意。
幸好离城不远,牧羊女带他们入城后,大家火速找来小店落脚。
莲生叮嘱大伙,刚饿了好些日子,眼下还是尽量少吃或者饮食清淡,以免因为暴饮暴食损伤肠胃。
诸人休养数日,才慢慢从憔悴中恢复人形。
盛凌云仗着身体底子好,竟然没病,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
这日风和日丽,大家又都恢复了体力,便准备在幽州城好好消遣几天。
朱公要去逛书店、淘孤本,裴二要去寻故旧,莲生和青玄则打算买药充实行囊。
其余的人打算下趟馆子。
这可是盛凌云穿书以来,头一回可以用比较轻松的心情闲逛。
何况她还攥着之前得来的两块银饼,完颜宗望给她的明珠、铜镜也都没丢。
现在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吃吃喝喝买买买。
至于以后的日子,以后再说!
逛了一会儿,她就发现这幽州城和之前的辽阳城比,市面别有一番繁荣景象。
而且“幽州”仅是汉人对它的称呼,本地人习惯叫它“南京”。
根据她在玉牌上的搜索,系统显示这地方其实就是“北京”。
至于居民,可谓汉、辽杂处,契丹人除了男子的地中海发型,其他的牧民特征已不明显。
汉家官话完全畅行无阻,汉人的铜钱也能处处使用。
乔楷还告诉大伙,说这里最早讲的是幽燕方言,和四周的河北话差不多。
但自打石敬瑭割舍掉燕云之地,此处与南朝隔离,本地话已和南朝河北路的方言大不相同。
大家逛了一圈,才去约好的馆子吃饭,据说是本地最豪阔的酒楼。
他们兴冲冲来到饭馆落座,伙计先为每人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说是本店特色,喝一碗保准肠胃舒服至极。
大家咕噜噜灌下去,都觉得可口。
唯有盛凌云,怎么咂摸都觉得汤里有股臭脚丫子味儿。
偏偏那伙计还盯着她,仿佛诧异这样的美味她竟不能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问伙计这是怎么熬出来的。
伙计得意道:“灶上有两口极大的铁锅,每口锅都能装得下一整头猪,锅中的汤自砌灶以来就未曾换过,还保存着本朝太祖皇帝时的余味!”
辽国太祖就是耶律阿保机,那不是已经有两百来年了?
我的天,这厮是在吹牛吧!
盛凌云又打了个臭脚丫味的饱嗝,可想吐也吐不出来了。
幸好一炷香功夫不到,就有好几碗热菜送来,大曹见里面有鱼羹,还有杂鱼烩,他悻悻道:“吃肉不强似吃鱼?”
伙计笑说:“客官这就不懂了,鱼羹是我们的招牌,鲜香味美,而这碗鱼烩乃‘假河豚’是也!”
乔楷多少鱼虾海鲜都见识过,问:“假河豚?就是吃不死人的喽。”
原来这“假河豚”乃是由葫芦与面筋经过油煎再洒上葱与花椒制成,不但炒得象肉,味道几乎也可乱真,而鱼羹也味极鲜美,再加上放了果脯蜜饯烧制的黄酒,这顿饭吃得真是痛快。
人人觉得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被熨贴得舒坦,浑身暖洋洋。
因为尽兴,乔楷那种富贵公子的劲头上来,让梁丹拿出一大把铜钱塞给伙计,权当小费。
伙计顺手接下谢过,看来早就习以为常。
诸人一人一筷子,吃得正舒畅,盛凌云忽然指着一道凉菜问伙计:“这菜的装盘正好是五份?如果人多怎么办?”
伙计笑道:“你们今天是五位,就上五份,如果人多,会调整。”
她问:“那不管几个人点这菜,它都卖三十文一盘?”
伙计道:“是的!”
盛凌云不由笑了:“我们一人才一小口,吃得不过瘾哎……”
“这就帮您加!”过了十来分钟,伙计果然又端来盘新的。
这应对真是没得挑。
小曹眉开眼笑:“跟着盛姐混,不吃亏。”
她连忙纠正说:“还是乔公子的小费及时发挥作用,我仅是借花献佛。”
言彼,她举起酒杯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同舟共济更是一段缘分!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也愿我们接下来一帆风顺到汴梁!”
乔楷见她懂得如何做人,又会说话,也很高兴,喝得脸都红了。
说起来接下来的一步,还是买马,否则仍然寸步难行。
正说话间,只见姗姗来迟的乔妹,一落座就冲兄长道:“看我买到了什么!”
大家凑过去看,原来是一枚珠钗,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乔楷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大宋皇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准确点说,他认为这是被人从宫里偷出来的。
乔楷问:“你哪里得来的?”乔妹气鼓鼓道:“地摊上收来的!”
这个回答令兄妹两个顿时都沉默了。
这类东西即使被盗,在汴梁也无法脱手,因为珠宝市的那些行家明白官眷们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流行的款式不同,他们不会卖这些黑货。
但到了大辽,多的是富家大户,亦很追捧汴梁大内中的珍品,只要东西精致,从来不怕寻不到买主。
乔妹对诸人解释说:“这是我母亲丢了许久的饰物,想不到会在这里重新遇到。”
这下大家才明白,可见乔家出了内贼。
这时楼上靠窗的位置有人招呼他们,用的是南朝汉话。
大曹连忙和对方招呼,原来那人自称柳大郎,是个贩马的商人。
这下大家立即都上了心,叫伙计再添些菜,好请他过来一起喝酒,打听下买马的事情。
那柳大郎连忙道:“不敢叨扰几位,还是让我来请吧。”
大家推推让让,总算重新把座位布局。
只听那柳大郎道:“我刚从辽国上京回来,想起南京的好酒好菜就馋的不行,一回来先来打点牙祭。”
乔楷问:“上京好说也是辽国的都城,他们的皇帝住在那里也有百十来年,那么多王公大臣,总不能连个像样的菜馆子都没有。”
这话一下子就开了柳大郎的话匣子,他道:“就算有巧手厨娘在那里,也得有做饭的材料吧?这么远的路,从南朝运到幽州还要脱层皮,再别说朝北继续走了,运十石大米,路上就得吃八石!”
众人都想他将途中的见闻,忙不迭撺掇他讲。
柳大郎见不少人用热切的眼光直盯着自己,不由颇有些得意,他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才道:“出了幽州西北先过居庸关,再过石门关。这一路下去,就是鸡鸣山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唐太宗北伐时在那里听到鸡鸣;接下来就过永定和归化州,然后才到辞乡岭。”
曹氏兄弟听到这里不由唏嘘起来,他们祖辈里有去边疆打仗的,知道那地方也叫天岭,东西连亘,四顾茫然,到处是不可穷极的黄云白草。
听到这里,一直还在为难防家贼而生气的乔妹,也不由自主被吸引过来,支起耳朵,留心凝神地听他讲话。
“过了辞乡岭就是草原,走个三四天会到黑榆林,里边的天气就算是大暑天也像冬天一样冷。
然后是五十多里的山路,高崖峻谷,仰不见日,更冷咯。
接下来还要过璜水、黑水、麝香河,到了那里早就没有路碑了,若非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带路,客商们连行路方向是南是北都不能辨别。
再走五天,才能到上京。那里也有集市,可交易用布不用钱,南朝的锦缎绢绸最顶用。
这城里嘛,和幽州也有点像,当小吏的、翰林做官的、杂耍的、赶考的秀才,就连和尚尼姑也有的,南朝过去安家的也不少,其中山西河北幽州人最多。”
小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辽国呆久了,有什么特别的,是在咱们南朝寻不到的东西吗?”
柳大郎转转眼珠子笑道:“有呀,辽人在马粪里种西瓜,他们的种子是从打败了的回鹘人那里抢到的,种出来的瓜各顶个大,味道很甜。另外,辽东的草原上还盛产一种‘息鸡草’,根大而肥美,马儿最爱吃!你道大辽马匹养得那么好,都是吃这息鸡草。”
大家伙听到这里都笑了,盛凌云道:“果然是个贩马的汉子,十句话不离本行。”
乔楷则问:“你做这行当想来辛苦得很,因为你拿着钱到那种偏远地方,慢藏诲盗,想来也是凶险得很吧?”
柳大郎听到这里,叹道:“公子这话就错了!
那辽人犯我边境,滋事掠夺却是真的,可要真到人家地面上,和他们锣对锣鼓对鼓的做生意,你才知道人家是极本分厚道的,我这一来一回,最不怕的就是在辽人界面。”
此言一出,尽皆感叹,乔妹连忙追问道:“那最怕的是在哪里?”
柳大郎笑道:“最怕的就是在咱们大宋朝自己地面上呗!回回进出关卡,那些当兵做官一个个都穷极了,不把人油水敲诈足了,谁会放你走路!难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很吃惊,盛凌云心说:还想着越朝下走越顺当呢,难道还要被扒层皮?
乔楷则支吾道: “也不至于吧!”
这时,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怒喝,有人道:“敢动我的坐骑!”
柳大郎扒拉着窗户朝外张望,脱口赞道:“呦,好马!”
这声“好马”都说在了众人的心尖上,大家不由都去观望。
只见发怒的乃是位骑白马的青衫少年,惹他的是一个皂衣汉子。
皂衣汉子骑红马,身后跟了数十人,各个皆引刀带枪,一看就是契丹官兵。
想来这汉子也瞧出白马神骏不凡,故此才会滋事挑衅。
双方均鲜衣怒马,料想都是官宦人家子弟。
此刻裴二正好在访友回来的路上,他想来到约定的酒家,奈何路人太多,只好暂时隐在人群里驻足观看。
那皂衣汉子根本不把少年放在眼里,听得对方开口喝他,心下先自恼怒,再加上手下都是军中骄横惯的,竟怂恿起他抢那少年的马匹。
皂衣汉子欺那少年文弱,佯做醉意便伸手去推他。
谁知那少年略微一闪身,回手就钳住他腕子,皂衣汉吃痛,即刻大叫起来。
那少年冷笑一声,才松了手腕。
皂衣汉何甘心在手下人前失了面子?
“哐啷”一声就从身后拔出柄长剑朝那少年刺去,口中喝道:“你敢捋我的虎须!”
少年没想到光天化日下他竟动兵器,勒马转身不及,衣袖顿时被对方宝剑划开个口子。
围观人群一声惊呼,楼上的曹氏兄弟却看出来这少年伸手敏捷远在对方之上,只不过吃了兵器的亏,接下来料想必然会出手教训,心中不由暗笑。
那少年也是烈性,他骑马兜远几步,把缰绳搭在马鞍桥上,对皂衣汉冷笑道:“小爷今儿还非拔了你这醉猫胡子!”
话音未落,他飞快从背后箭壶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嗖”地便朝对方射去。
酒楼大厅门楣上挂着只木雕虎头,少年这一箭,不偏不奇正射在皂衣汉身后的老虎嘴中。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少年又朝后跑几步,霍地把马一兜,回头搭弓又是“嗖”的一箭。
这一箭直楞楞穿过皂衣汉帽子,又射在木虎口中!
四周人见了均大赞,连楼上的客人们也忍不住喝起彩来。
皂衣汉恼怒中也拔箭朝那少年开弓射去。
没想到那少年在马上只将身子朝后一仰,抬手就绰那羽箭在手。
众人的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就见少年火速搭手中箭做势还击。
猛听得弓弦声响,料想那少年第三支箭又要飞来,皂衣汉连忙一闪,将身体挂在马匹一侧。
他万没料想到这第三箭却是空箭,那少年并无意伤他,不过拉空弦吓他而已。
围观者见皂衣汉包头藏身的动作萎琐,神态狼狈,尽皆哈哈大笑。
少年则收弓勒马,昂然而去。
盛凌云在楼上看得出神,感慨道:“这小子伸手真好!”
楼梯上传来裴二的声音:“不是小子,那是一员契丹女将。”
这下大家更觉意外,什么,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