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云伤口恢复得很快,而且不管白日里多辛苦,晚间她都能恬然入梦。
一行人又走了数日后,她的箭伤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而此刻的裴二俨然已成团队首领,毕竟他早就打听过路况,对这里的山川树木都比较熟悉。
这天他们途径一处镇子,买充饥干粮时,听村民说前头乃是一座大山,地势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那种。
接下来要么绕远路、大路,那样的话一个是耗日持久,关键是极有可能撞上女真人。
那就仅有翻越越岭这一条路。
前路难走,他们需要在镇子上养精蓄锐一晚才能出发。
晚间吃好饭,盛凌云出门一看,好家伙!
白天她还没注意,现在观望那远山,拔地而起、又高又陡,几乎把天幕都遮住。
尤其是夜里这么乍然抬头,很有压迫感,简直像匹怪物。
回屋遇到青玄,她建议把头发重新打乱束好,登山时会比较省事儿。
一群女孩子便重新梳辫子盘发。
莲生帮盛凌云通发时说:“等到了南朝,很多集市上都有假发卖,届时可以买一缕假发,女子的发髻要越长才越好看。”
其实盛凌云并不觉得如此,但为表示接纳她的好意,仍然“嗯”了一声。
青玄梳着自己的头发,笑道:“我听见曹家兄弟讨论盛姐以前是不是尼姑,否则为什么头发那么短。”
男人嚼起舌根来也真是够八卦。
乔妹道:“短发多方便啊,太长的话,打架时容易被人拉住小辫子。”
她一语惊人,大家都问她:“难道你和人打过?”
乔妹把辫子朝后一甩,不以为然道:“我家姐妹们最会打架。”
盛凌云大为诧异:宋人仕女简直是温柔娴静的代名词,帝姬们还会打架?
乔妹笑道:“她们就是窝里横,拳打脚踢、用嘴咬,还会扯头发。”
说到这里,她似乎心有余悸,把辫梢捞在手里。
莲生道:“长辈见了不会管?”
乔妹“扑哧”笑出声:“看不见的话怎么管?而且即使有谁受伤,因为怕挨骂,都会装没事儿人,被揍得那个只好吃暗亏。”
青玄道:“你呢,你也打吗?”
乔妹“哼”了一声:“我才不和她们打,我要学骑马和刀枪,将来提刀披甲就能带兵砍人,上马挽弓就能射杀敌军,那才有意思,对吧?”
最后那句“对吧”,是冲远处的梁丹说的。
他并不知道女孩子们在说什么,只是对这位小主人纵容惯了,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是笑着点头。
毕竟朝夕相处,盛凌云对乔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等到人变少时,她忍不住追问:“你有什么要讲的?”
乔妹小声道:“前几天听你讲完三春,我这两天就在想迎春。孙绍祖为何敢虐待她?毕竟是皇妃之妹、公侯千金,她一点分量也没有吗?”
原来公主大人在琢磨这个。
盛凌云忙说:“孙绍祖等到三十岁才娶亲,为什么?无非是想觅得一门好亲事,将嫡妻名头利益最大化,可是这桩婚事并没有带来好处,才会迁怒到妻子身上。”
乔妹叹口气:“或许和迎春的庶女身份也有关。”
盛凌云盯着乔妹,突然想起被金人掳掠的皇室女们,金人羞辱她们时,可否还要查一下她们是皇后还是妃子所生?
和嫡庶何干?
归根到底,女子们的悲剧,还是因为天地给她们作为的空间太小了。
否则——,
黛玉若能出来考取功名,继承家业,根本不需要寄人篱下。
宝钗亦可以凭借自己重振薛家,不会被混账兄弟拖后腿,更不用把读书升官的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
想到这里,盛凌云忍不住说:“在那样的混账世界,无论嫡女正妻,还是妾室庶女,无论是机关算尽,还是逆来顺受,都没有逃避和侥幸的机会。这就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意思。”
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乔妹顿时哑然无语。
第二天出发前,裴二问诸人都对接下来的行程还有何疑问。
小曹打趣道:“看那峰尖插到九霄的大山,我一步还没爬,腿已开始发抖。”
大家哈哈一笑,都说他夸张。
裴二毫不犹豫地指着前方山谷:“出发吧!”
最初的山路并不陡峭,沿途不少新近才发芽的绿树。
乔妹正走着,无意间发现前面莲生头顶有条青绿色的树藤竟然会动。
起风了?没有啊,她再定眼一看:那是一条青蛇!
乔妹忙喊起来:“蛇,蛇!”
莲生一惊,掉转头来愣愣地望着大家。
青蛇在树枝上慢慢盘旋,吐出鲜红的信子。
小曹举起手里的木棍就朝它砸过去。
大青蛇脖子一缩,随即昂起头,瞪着血红的眼,“嗖”地转向去袭击小曹。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小曹已经抓住青蛇脖项,卡住它的腮,递到离自己最近的青玄跟前说:“哈哈哈,不是毒蛇,肉肯定很鲜!”
青玄盯着近在咫尺的蛇头,身子一软,顿时瘫倒在地。原来被吓晕了。
盛凌云把小曹痛骂一顿,乔妹则拍下青玄的脸蛋,总算把她唤醒。
接下来的午饭,大家都尝到了鲜美的蛇肉,也算因祸得福。
饭毕继续前行。
青玄胆子最小,除了蛇她还怕死尸,不管是动物的还是人的都畏惧。
可越是这样,老天就越是和她过不去。
爬坡时遇到个满是枯叶枯草的烂泥堆,青玄一只脚刚踩下去,腿上顷刻布满蛆虫,实在臭不可闻。
原来那里面藏着具腐烂的尸体,冬日里合着雪水被冻成冰,现在天气渐渐变暖,这才解冻成稀烂。
青玄吓得两眼发直,话都说不利索了。
莲生上去好一阵捏人中拍背,她才“哇”得一声嚎啕大哭。
受此惊吓后她一蹶不振,当天下午就开始发烧。
裴二建议大家结束今天的行程,暂时安营扎寨,最好再给她煎点草药。
诸人便就地取材,用树枝和干草搭了个窝棚,勉强在晚上遮风。
哪知道等了将近两天,青玄的烧一直不退,而且牙关紧闭,药很费力才能灌下来,吐的全是黄水。
每个人都明白,青玄再这样下去,十之**难以回天。
可谁也不忍心第一个开口说把人丢下。
又过了大半天,青玄从高热中清醒,第一句话就问:“怎么不走啊!难道留着和我一起死?”
眼见这位活泼漂亮的高丽姑娘,在故乡没有舒心日子,在异国他乡遇上好人,却又遇上大病,求死不能,求活无路。
小曹跪在她身边,攥着她烧得滚烫的手,满脸严肃,似乎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青玄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诸人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先走,我歇半天再追上。”
乔妹是真性情,不假思索道:“不行!要走一块走!”
青玄把目光投向盛凌云:“姐姐,这次我真是不行了。”
想到这也许就是生离死别,此生再也见不到了,盛凌云也觉得难受。
小曹干脆抱着青玄嚎啕大哭:“我在这里陪你。”
大曹又气又惊,脱口道:“爹妈白养你了,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最终,大家还是留下了他们两个,继续朝前爬山。
大曹一路上唉声叹气,牵肠又挂肚。
终于,他转向朱公,似乎有话要说。
朱公知道他顾念骨肉亲情,又因为不能全力护送自己而内疚,忙安慰大曹道:“我们朝前面慢慢走,你想救人的话赶紧去。”
等到大曹身影消失,乔楷说:“现在只剩下七个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
大伙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男人们立即卸下包裹去找柴禾和吃的。
乔妹站在山尖往前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因为眼前还是看不到边际的万山丛岭。
莲生则说:“下山不见得比上山更容易。”
果然,下山路不好走,山坡陡,路又滑。
最后大家只好靠着前冲的惯性,走几步,歇一会儿。
每个人都没了先前聊天说话的尽头,只管盯着眼前的路,否则一个不留心,要么撞到树上,说不定还会滑进谷中。
眼见来到一溜陡峭的斜坡,右边是悬崖山谷。
突然听见莲生惊叫一声,原来乔妹滑了一跤,朝右侧直冲而去。
所有的人都吓得心一紧,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乔妹完了!
人滑落入山,久久不闻回声。
乔楷已吓得腿脚酸软,裴二和梁丹以及盛凌云最先反应过来,齐齐冲过去朝下张望:崖下三、四米处,石缝中伸展出一棵藤蔓缠绕的枯树,把乔妹兜在半空中,犹自摇摇晃晃。
命还真是大!
奈何这悬崖过于陡峭,没有一处可搭脚的地方,乔妹又已精疲力竭,根本无法爬上来。
最后还是莲生出主意,大家把各自的帽带、腰带、捆包裹的绳子诸如此类拿出来,再打结连缀,然后一头丢给乔妹,让她在腰上系牢。
另一头系在崖边的树上,然后所有的人合力齐蹬树根。
总算把她拉了上来!
经过这场惊吓折腾,乔妹体力不支,实在没办法继续下坡,她说:“要不我在地上滑着前进?”
乔楷道:“山坡上到处有树杈,石子,荆棘,一会儿就把人裤子磨破,那不是更难受了?”
梁丹自荐道:“小姐,我来背你,我还有劲儿!”
言毕,他以不容拒绝的气势,将乔妹背起,歪歪斜斜地向山下走去。
越朝下走,地上的淤泥越多,走起来松松软软,令人心惊胆战,生怕不小心踩上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快到傍晚时,路尽天无,太阳更已黯淡,每人都觉得山在旋,树在转,肚子更是饿得发慌。
不一会儿,所有的人尽被淹没在一片墨绿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