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万民如醉,目眩神迷的当儿,太师蔡京却独自一人闲坐书房。
他如今位至宰相,寿登耄耋,可谓读书人的第一等功名都有了,可在相位上起伏颠簸地次数多了,天子的恩赏除带给他帘眷优隆的喜悦,更多的还是恐惧不胜之感。
每遇这样忧虑之时,蔡京自有排遣方法,就是展纸舒笔画梅花。
这夜也不例外,点灯磨墨,烫了一壶酒,不过半盏酒功夫,便见一枝风骨嶙峋的蜡梅已经跃然纸上。
蔡京常以字、画自负,见状不由摇头晃脑,惬意得很。
转眼间看见伺候茶水的小厮还在身边,原来是工部尚书彭端华求见。
蔡京得知后忙嘱咐人把客人请到书房相见。
安排在在书房,就表示不叙官阶,而以便衣相见。
因为在这么多门生子弟之中,彭端华算是心腹。
等他见到师相,立刻行大礼,蔡京忙道:“私宅之内,哪用这样。”
彭端华笑说:“做此官,行此礼。就算不论官阶,师相也是我长辈。”
见爱徒知晓大义,蔡京很高兴,笑道:“就知道你要来,早就扫榻以待了。”
彭端华心中一动,不由揣测蔡京“就知道你要来”的依据是什么?
蔡京不容他多想,开门见山道:“蔡攸这下子丢人现眼了!”
这必然是指蔡攸御前荐人未果的糗事,彭端华小心道:“老师都知道了?”
这话出口便知多余,宫中处处有耳目,别说蔡京,相信没过多久,朝中大佬们将人尽皆知,届时蔡氏父子必定会遭不少人腹诽暗笑。
而令彭端华难受的是,蔡攸竟然直接向天子举荐自己的下属。
幸好没有得逞,否则下属一朝升天,岂不立刻与自己平起平座?
彭端华不得不有所表示,叹道:“茅恩太会花钱,岂可以户部膏腴之职供他挥霍?”
蔡京道:“我这个儿子,资望既不足,驭下又无恩,就算要谋算此职,也该扶助够格之人。如今这步棋一错,前功尽弃。”
彭端华道:“我看那个朱鸿业,也不见得真有多大的本事,朝中这盘棋,还论不到他来下。学生担心的是,会有言官弹劾蔡攸。”
为国求贤是宰相的专职,蔡攸不该当着王公大臣,尤其是御史中丞的面越职言事。
蔡京笑道:“不会,国有体制,谢绩文的谋略若想得逞,总还绕不开老夫这道门坎。”
朝中委任大员,必须有中书省奏请圣上,才能派下委任文书。
若宰相不肯,即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
谢绩文为助朱鸿业顺利入朝,必然会千方百计地避免和中书省结怨。
而且据蔡京在宫里的眼线汇报,那朱鸿业年前早就上路,正由宫中派出的侍卫带路朝京城进发。
可见徽宗对户部早有安排,所谓群臣举荐,无非是走个过场。
谁有眼力见能揣摩准官家的心思,谁就能拔得头筹。
此时只见几个丫鬟换下冷茶,端上一张小茶几,上面除黄雀鲊、馉饳等几样熟食,还有上元节间流行的点心,诸如乳糖圆子、生熟灌藕、蜜煎之类。
奈何彭端华一肚皮心事,面对美食也无动于衷,只用屁股沾着椅子边,斜着身子问:“太师近来身子骨可好?”
蔡京啜口茶,摇头说:“年纪毕竟大了,懒得应酬,更怕拘束,也只有你来我才肯见。”这是莫大的荣耀,彭端华不由肃然。
蔡京忽问:“外面的情况如何?”
彭端华会意,一一报来:“童贯昨夜拜会益王殿下,密谈了很久”。
蔡京感叹:“拥立新君是获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但大局已定,不知他还做何设想?”
端华瞧出老师的不快,道:“禁军里有人发牢骚,说‘我们要去出生入死,他们在京里升官赏画,真叫人寒心’,童贯得知,上元节前一天特地犒赏了禁军。”
蔡京不以为然道:“天子之军,也轮得到他来赏?”
童贯此举从礼仪上来说确是大不敬,一旦闹开,不是杀头,就该丢官。
“可是——”端华惴惴不安地看老师的脸,说:“蔡攸也给办了件窘事儿。”
他顿顿,说:“府尹找他问灯油的事,蔡攸给出了个主意,结果动用城库储油。”
事关祖制,但可大可小,若被敌人握住这个把柄,也足够重创。
蔡京把诸事利弊迅速权衡一下,决定放弃在徽宗面前告童贯的御状。
他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坐享安闲岁月、不与朝政,但我这儿子行事未免不识轻重,我如何能放心养老?”
彭端华见老师哀叹,这时才忽然想起随身要敬献的礼物,原来是一副汇集隋唐及本朝名家大师的画卷,既珍贵,又雅致。
看到这个,反而触动蔡京先前忧思。
自己今后若再痴恋富贵,恐寿命难永。
可一旦自己卸甲归田,难道就真能在家乡过上安稳日子?
别说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素日的仇家也不会放过,况且如今国事蜩螗,早把百年基业损伤得体无完肤。
别人看不到繁盛下隐现的衰音,难道他这个老宰相还不明白?
白头相国老,心事谁知晓!
两人正说话间,就见蔡攸步履安闲地踱进来,见了彭端华便冷笑道:“哎,你那个属下茅某人,真是天生烂泥不上墙,皇上没问他几句,就露出草包相。”
彭端华很不高兴,心想:草包你不也推荐了吗?
但他仍笑着喊声蔡攸别号:“伯韬!”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讲:“众生好度人难度,我看茅恩是怯场,见了皇上,把本事吓回去了。”
蔡攸听出端华的嘲笑口气,正待发作,没想到一直不言语的蔡京却道:“吓回去的那就不叫本事!历来朝中选拔大员,包括金殿提名,不都要御前应对?难道做将军的带兵打仗,一看到敌人杀过来就溃败,也说一句‘本事原是有的,无奈却被吓回去’?”
见师相训子,端华进退两难,只好拿起火筷子去拨火,耳中又传来蔡京的声音:“此番童贯一直没有急于推荐人选,我就觉得有些蹊跷,想来他早知道太子有谋,官家也有人选。偏你一头撞上南墙,在众人面前扫却颜面。”
此时恰遇仆从过来伺候蔡攸换暖鞋,他只好不说话,换罢鞋子后自近火盆取暖。
蔡攸没想到今日出师不利,胸前始终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
虽被老父驳斥,当着客人的面也不遮掩满腔怒气,待到仆从一走,立刻扯直嗓子道:“父亲还不知道,咱们那位太子,又有什么能耐?平常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可今儿一说到户部人选的事,也不结巴了——”
蔡京本来正闭目拈髭,凝神静听,此时未等儿子把话说话,悚然动容,一口唾沫就吐在他脸上:“你糊涂到家了。这话也能说?你有几个脑袋?”
彭端华听了,竟比蔡攸还窘迫,连忙放下火筷起身道:“炭块毕剥的声音太响,学生什么都没听见。”
蔡京继续指着儿子骂道:“你说!这半年来,这京里内外的大小官员,你调动了多少?收了多少好处?”
一句话就把蔡攸的嘴封住,他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报以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尴尬笑容。
彭端华转脸去看蔡攸,见他脸色在瞬息之间极为难看,偏又被自己看得清楚,他心里后悔多此一举: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把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彭端华连忙说:“师相可知近来从前线传来的消息?”
蔡攸为岔开话题,也接口道:“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你先讲讲?”
彭端华跺着脚道:“说是玉石不分,一开仗便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抓了不少匪首冒功,其实全是黎庶;民间传言,再这样打下去,富家变成小户,小户变成贫民,贫民则唯有死而已。”
蔡京垂眼道:“这是枢密院的一贯伎俩!唉,穷极了的越来越多,就想和富的同归于尽。”
蔡攸也道:“可不是这个理,《诗经》里头有这样的话,什么‘吾与汝偕亡’?”
见自己这个向来不爱读书的儿子掉书袋,蔡京忍不住撇撇嘴角。
可看着童贯在前线立功,谢绩文在朝中揽权,权力一旦潜移默转,将来怕难以纠正收回,这确是蔡氏父子需要担心的问题。
蔡京自期善于养气,不以荣辱动心,当着儿子和门生的面,不肯把这话挑明。
他低头想了会,才说:“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说什么荣华富贵,皆无过于此,即便是铁打的江山,何曾见千年一主?我劝你们,凡事多收敛些性子,看得长远一些。”
彭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蔡攸却领悟了,说:“儿子再不会一味任性,否则打翻了狗食盆,大家都吃不成。”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一点就透,蔡京很满意。
此时夜已深,宁静之中能听到街上传来的更声足打五下。
灯节的五更其实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张灯的该熄灯,看灯的该回家,所以这个梆锣也叫“催灯梆”。
彭端华忙道:“‘催灯梆’都响了,师相也要安歇了。”
蔡攸连忙上前扶起老父,说:“让儿子扶您吧。”
见彭端华告别离去,蔡京才自言自语道:“今日脱鞋上床睡,不知明朝穿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