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天,夜幕刚临,整个城市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一种奇伟万状的状态中,好像天上的星辰翻转到地上,化作万灯千盏闪烁。
一些外乡人初来乍道,看到整个城市如锦绣般光照耀人,只恨自己没多张几只眼睛,有些人见到女子们或入场观赌,或入市店饮宴还万分惊讶。
却不知这在京城哪里还算新闻呢。
其实新闻确实是有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河北战事失利的消息前天就被八百里急递送到枢密院。
“朝廷现在既无可调之兵,亦无可筹之饷,”童贯决断地说:“这个消息只能先扣下来,不能扰了官家的好心情。”
这个当口把坏消息上奏天听,何况又拿不出解决方法,只能平添君臣烦扰,实在不算高明。
童贯的副将迟疑道:“当地已有驻兵,若命他们立即反攻,重拾兵威,说不定还能---”
未待他讲完,童贯一挥手止便止住他的讲话。
虽是宦官出身,可毕竟带军久了,兼之身材高大威猛,他身上自有一种赫赫官威。
众人便都敛气静声,看长官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童贯缓缓道:“一定要等到咱们自己的兵到了再说,否则以后总结战功,就很难和我们拉扯上干系。”
众将中也有人难免微露迟疑之态。
童贯将此尽收眼底,他哈哈一笑,起身斟满一杯酒道:“面子要大家一起来挣,胜仗更要大家一起来打,来来来,本兵敬各位一杯,请务必一饮而尽!”
见长官信誓旦旦且胸有成竹的模样,即使先前有人尚有怀疑,此刻也早就释然,纷纷端起酒杯畅饮。
不仅是枢密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蔡太师的长子蔡攸,他的算盘就是以天子近臣的身份,保举自己人谋得户部尚书的空缺。
一旦成功,取代老父、位及人臣的日子指日可待!
只是这个人选嘛,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有了合适的人选,乃工部侍郎茅恩。
上元节这天,两人正自议论,忽见有人前来奏报,说是徽宗已经从离宫赏灯了,蔡攸忙道:“走,见天子去!”
徽宗今日玉辇清游,已从皇宫至金明池,等蔡攸来到开宴处时,由于早就脱略君臣礼节,不用内侍通报,便直奔楼上。
大厅里康王正在抚琴。徽宗微眯双眼,大有侧耳细听的样子。
蔡攸不敢打扰,只好惦着脚轻轻走近御座。
一曲奏毕,徽宗闭眼道:“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试试?”
等儿子调好琴,他才睁开双眼:“康王琴艺是进步了,比太子强,他一味古板老成,也过于寡趣。”
康王连忙起身道:“太子是储君,勤劳政事、刻苦读书,为得是社稷江山。”
徽宗挥挥手,示意儿子退下,这才问蔡攸道:“都准备好了?”
蔡攸殷勤道:“都齐备了,就等万岁一句话。”
徽宗满意的点点头,朝身边的郑皇后说:“烟火要映着金明池的水才好看,打赏的东西都带了吗?”
郑皇后微笑着指了下宫娥,只见数人手中都捧着漆盒,珠宝首饰,件件晶光四射,可谓耀眼生花。
他猛然记起临行前沈公公的那句话:“缎子存货不足,怕是不能再用来打赏。”
徽宗心里微有些不快,郑皇后则顺着他的眼光道:“官家,难道这些东西不好?”
他淡然说:“样样都好,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
赏毕烟花打完赏,徽宗猛然想起上元节后,一年中最大的乐事结束,举国上下又要重回轨道,而自己则将陷入那枯涩无味的奏折之中,实乃一大苦差。
隐约间似乎看到了厚厚一叠奏折,不由得把往年操劳国事所感到的忧愁苦楚,都想了起来。
他转过脸去,只见亲王们正把脑袋凑近,似乎兴奋地交流着什么。
而一些大臣们仍然正襟危坐,一副拘谨十足的样子。
他咳嗽几声,诸子亲王们连忙回归原位。
徽宗这才冲太子赵桓道:“别以为自己已是近支亲贵,老把个架子端着,你们年纪还轻,这些大臣都是真的肱骨重臣,该请教的地方还很多。”
御史台中丞谢绩文见太子今朝几番被嗔怪,担心他面子上过不去,而自己又是太子师傅,少不得要替皇子说几句话,便开口道:“皇子们资望还浅,是应该多历练,不过他们天纵英明,皇上也不必过于操心。”
不等天子开口,蔡攸忙殷勤道:“官家前儿不是说有样好东西要给大家鉴赏么?”
一句话提醒徽宗,忙唤内侍们撤去席面,煮茗焚香,不多时就见每人面前多个青瓷茶碗。
众人小心啜了一口,只觉得滋味高鲜,与寻常的茶味截然不同。
益王急于卖弄,忙道:“这可是西蜀的‘碧螺春’,是巴蜀最贵的茶。”
徽宗赞许的笑道:“不是,你能知道这个,也算不易。”
蔡攸见天子以目示意,隧道:“今儿这茶名气很大,前唐有诗云:‘杨子江中水……”
康王素来不喜蔡攸,见他君前逞强,立刻打断他:“这是巴蜀蒙顶茶,‘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尽管心里不快,蔡攸还是笑着拍手道:“对,殿下聪慧,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益王不悦于被弟弟抢先,便用挑衅的语气道:“康王果然博学,那你觉得这巴蜀名茶和杭州碧螺春比起来又如何?”
康王笑道:“益王的问题可真难住人了,这就好比画画的遇到下棋的,好自好,又那里可比呢。”
益王还有心发问,蔡攸怕他们兄弟几个生出龃龉,忙插科打诨道:“万岁,听闻目前这蒙顶山上供奉的是吴理真道长,民间传闻这位道长出家前还是位多情种子,娶了妖精鱼娘为妻呢。”
徽宗信奉道家,又是个自诩风流的人物,听闻蔡攸这句话,立时就来了兴致。
君前轻浮如此,在座的诸位大臣,尤其是谢绩文的脸上,便现出些微轻蔑表情。
也不知蔡攸又对天子说了些什么,众人发现天子的颜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只听他问:“蔡相的故吏门生遍天下,其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到户部?”
一听此话,大厅里顿时便安宁许多,相关人等不由都凝神敛气。
蔡攸故作踌躇:“原先还有个张伯谦,早年还是能员,也在户部当过差,可如今年纪大了。”
徽宗点下头,说:“有无户部的历练倒也不重要,关键是很有些做实事的经历,官声也要清正。”
蔡攸要得就是这句话,他接口道:“工部侍郎茅恩,陛下以为如何?”
徽宗迟疑道:“这个人我知道,祖上也是有余荫的,并非科甲正途出身。”
蔡攸道:“对,难得他实心办事,近来在工部倒是好好办了几件大事,人就在外面,皇上要不要见见?”
徽宗皱下眉,大概是觉得蔡攸逼得太紧了,但又不好不给臣下这个面子,只好略点头。
不多久就见茅恩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面前,徽宗见他神情举止畏缩,心中先就很是不喜,上来就问:“你为官处世的箴言是什么?”
因为工部是个常经手大笔银子的花钱衙门,不少人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在里面能分得天家的一杯羹,茅恩想通这一点,笃定道:“臣的处世格言是:廉洁奉公,与人无忤!”
他自以为说得圆满,谁知徽宗却冷笑起来:“可是户部的光景与工部不同,清廉毫无用途,你必须与人争,如果怕得罪人,肯定做不好。”
茅恩碰一鼻子灰,只好赫然退下,蔡攸见自己推荐的人遭此冷遇,悻悻的便不肯再多说什么。
徽宗明白,西府枢密院的童贯兵权在握,俨然有了朝中唯我独尊的派头。
蔡攸是想在东府阵营里再添帮手以对抗西府。
身为天子的他,早就明白东、西二府已成各张一帜的对峙形势。
想到这里,他叹道:“人心不齐啊。”
然而话只能说到这里,徽宗总不能直接讲:“掌军务的左手”和“掌政务的右手”要互相牵制。否则哪边形成一边独大之势,已经为时晚矣。
他貌似随意,又问:“太子可有什么上佳人选担当户部重任?”
众人都以为一向寡言口拙的太子不会有什么可说。
没想到太子这次却很有主意,他起身向徽宗行礼道:“先前有位河北路转运使朱鸿业,官声清正,性情耿直,在地方上很有理财的好名声,在朝野中也颇有资望。”
“这个人我也听说过,政绩一向卓著,且不尚浮华,是个办事人选。”徽宗将头转向谢绩文,道:“此人和你是同乡吧?”
对方忙回道:“是,不仅同乡,而且同年,都是政和三年的进士。”
“来往可曾密切?”
“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倒是不绝。”
“可否担当户部重任?”
“臣是言官,不便举荐朝员,望陛下恕罪。”
徽宗对谢绩文的恪守本分很满意,对太子道:“回头朕让中书省再议一下。”
看样子竟然应允了太子的推荐。
这摆明是谢绩文串谋太子揽得此职,蔡攸气得非同小可,但眼前无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气,唯有暗暗冷笑,安慰自己道:“不要气,只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