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云小时候经常梦到捡钱,走一路捡一路。
外婆说这是她前世的后人在给她烧纸钱。
这次她伤重昏迷中,竟然又梦到了捡钱。
不,是捡金元宝,一路走一路捡,笑得嘴都合不拢,简直要抱不动了。
尽管仍在梦里,她也不由起了警觉:难道书下的世界里,家人在给自己烧纸?
有意思的是,哪怕是在梦中,她也晓得不能纵容这个念头恣意滋生。
否则庄生梦蝶,何为虚,何为实?简直没完没了。
而且根据她一贯的经验,捡来的钱花不得。
她以前捡到200块,没几天就摔了一跤,缝针刚好花掉200。
以至于后来看到什么宝贝落地上,她都不会去碰。
一个人的运气大约是守恒的,不会让你一直顺,也不会一直倒霉。
前些日子她就是太顺当,于是飘飘然间变得冒失莽撞起来,献药方之前丝毫没想过退路。
等她从支离破碎的大梦里醒来,看见裴二郎也正盯着自己,两个人瞬间都愣住了。
她的第一句话是:“连累你回不去了。”
没想到她还在为打断他在女真人那里的潜伏而致歉,裴二忙道:“不碍事。”
听见说话声,边上忙碌的莲生、乔妹纷纷围过来。
裴二知道她们接下来必然有很多知心话要讲,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莲生安慰她道:“箭没伤到筋骨,药已经敷上了。”
见她环视周遭,面露好奇,乔妹俯身轻声说:“这是裴先生帮大家找来的猎户房子,金人不会追到这里。”
小命一条,全靠同伴的不离不弃。盛凌云想陈情,却又无从说起。
青玄看出她的感慨,端来茶盏说:“别想太多,好好养伤。”
经过这次教训,盛凌云的心境沉静很多,可谓峰回路转后又是一番境界。
况且由于时间多得很,正好可以拿来反思。
她想裴二说得对,女真人势头正盛,何况按照历史唯物主义来说,即便杀掉阿骨打,后面还会有阿凡达、阿肉打,林林总总。
靠杀一人而改变天下大势,多半扯淡。
而过往之事,除了警告她不得莽撞,也重新提醒她:
对乱世的人而言,学会过一种并不安全的人生,或许才是自由的本义。
这次的穿书,会有惊喜,也会有惊吓,但不管如何,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令她诧异的是青玄趁着换药的时候,对她打趣的那些话:裴先生没事总在你身边守着,真是不离不弃。
盛凌云才没有那么自作多情,更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闭月羞花,会令相识不久的男人倾心不已。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她迅速得出结论:裴二并非对自己特别,只是比较而言,他更不想搭理别人。
乔楷对裴二颇为热忱,曾隐隐透出些意思,只要对方送他兄妹平安到京,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甚至可以许他在京得一官半职。
这种热忱除了想鼓励对方卖力,多半出于罗致才俊、作为羽翼的心思。
然裴二从没有领情的意思,乔楷以为他故作姿态,又露骨地表示了一次。
这一回,裴二不得不开口了:
“南朝的官场风气不好,特别是京城,仕子们乐于党争,搏击间不留余地,结怨既多且深。我为人粗疏,不适合走这条路。”
乔楷心想:难道你在大金国当官,是觉得他们的官场风气更好?
他心中除有危疑震撼之感,又觉得好生没趣,便不再有所表示。
朱公也很重视裴二,凡事喜欢找他商榷,然裴君待他就像学生对老师,恭敬有加、亲近不足。
至于曹氏兄弟、梁丹,他们更喜武枪弄棒,又忙于打猎,和裴君除了几句客套话,也没什么可聊的。
其实曹氏兄弟也不大喜欢他,主要是有一次闲聊,小曹说起仁宗年间的汴梁城中的传闻掌故,绘声绘色,比如包龙图如何铁面无私之类。
这些事情,市井巷间百姓多有耳闻,大家纯粹听个热闹,应景说几句附和的话即可。
谁知到了裴二这里,他却不肯和光同尘,而是说:“包龙图只敢斩皇亲国戚,最多是自家子侄,官场里那些敛财贪墨的文苑仕绅,乡梓中强买农民田地的文人清流,他老人家并不敢去碰,也不愿去碰,也算欺软怕硬吧。”
众人听了都为之侧目!物伤其类,朱公脸上更是起了阴霾。
大宋朝,赵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历来的官家都不敢得罪进士出身的读书人。
再苦再难,都不能苦读书人,于是只好逼一逼百姓,让他们安贫守道,再挫一挫外戚和武将,好警示他们不要生了分庭抗礼的心。
盛凌云猜测,裴君疏狂豪放,是那种独断独行又散漫的人,否则也不至于离家千里,跑到辽东这鬼地方。
裴二好像知道眼前的这些男人明天统统将成为朝中大佬,为不趟浑水,故此都需要保持距离。
而女眷们,他又只和盛凌云熟,因此才多花时间陪她。
这天盛凌云觉得伤口已经无碍,很想出来走动。
被莲生扶着推门而出,顿时很有些意外。
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清新的草木花香,外面的世界已颇有几分春意盎然。
她们略说了几句话,便听见木屋后面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
大曹道:“他说要去探路,看看金国大军走哪条路,接下来好避开他们,我问他怎么去探听消息,他说有自己的办法,让大家不要问,也不要管,只要相信即可。”
小曹说:“万一他去了不回呢?”梁丹道:“就怕他万一引来女真人。”
朱公忙道:“那也不至于。他真不回来的话,咱们对前方道路不熟,无非多费些时日。”
乔楷说:“这人总是神神秘秘,肯定还有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瞒着人。”
小曹道:“要不我和他一起去探路,谅他也不敢玩花招。”
大曹摇头:“你这也太司马昭之心了,人家毕竟帮过咱。”
哎,原来这帮男人还是不放心裴二。
盛凌云原本想说“同舟共济,必须彼此信任”,转念一想,脱口变成:“接下来去燕云十六州,方向只有一个,要不我留下来养伤,你们朝前走一段,别忘留下来路标,等他回来后我再去寻你们,如何?”
乔楷连忙摆手:“那样很容易失散,算了,咱们就在这里等他罢?”大家都没有异议。
哪知裴二这一去又是好几天,有些人心中本就怀有芥蒂,见状更是不安,几次三番说对方恐怕不会来了。
朱公和盛凌云则坚持说再等等,第三天落日时分不见人影,第四天清早便走人。
眼看到了第三天下午,太阳暖暖的,乔妹过来找盛凌云闲聊,说起她听《红楼梦》的心得体会,原来乔妹最爱的人是林黛玉。
盛凌云以为她最欣赏林妹妹的诗才,哪知道人家摇头道:“我觉得黛玉很有治家才能。”
她问怎么瞧出来,乔妹道:“怡红院有人偷东西,丫头们内讧、争风吃醋,迎春和惜春也管不住身边的丫头和婆子,唯独黛玉能把潇湘馆治成一方净土。”
这倒是真的,黛玉的潇湘馆里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婆子丫头招惹是非。
“而且她有容人雅量,能善待身边人的真性真情,心胸很宽阔。”乔妹认真道。
盛凌云忙问:“何出此言?”
乔妹道:“你看,不管是孤介的妙玉,痴呆的香菱,还是闹过生分的湘云,黛玉都能相处融洽,我看她很有几分领袖胸怀。”
没想到乔妹很有慧根,仅仅听自己转述红楼故事,就比她这个读过原著的领悟得还要多,盛凌云很是欣慰,又觉得惊讶。
她问:“那你觉得宝玉怎么样?”
“嗨,”乔妹快人快语:“那个窝囊废,又有什么稀罕,黛玉无非是没出来,见得男人少了。”
盛凌云听了大笑,觉得眼前的少女越发可爱。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眼见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尽管没人提,可大家心里想的都是:那人不会再来。
盛凌云更是想,或许他才是大智若愚,早就看出来朝局的不堪,不想回到汴梁那个是非窝,免得大风大浪一来,惨遭灭顶。
只有自己,明明知道前方是吞人的漩涡,也非要硬着头皮过去博一把。
她正感慨,突然就听外面传来紧急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青玄的笑语:“裴先生回来了,回来了,还帮盛姐带了不少草药呢!”
再说千里之外的汴梁城,眼看着上元节都到了,新春赏赐百官的锦缎都还没下来。
节前,大内文思院的管事黄门,就找到徽宗身边最得宠的沈公公诉苦道:“官家动不动就绸缎绢罗的赏下去,金口一开容易,
可难坏了俺们,前儿赏赐给番邦使者的绢200匹还是千方百计凑来的,另有近臣们的赏赐,我们好说歹说,算是欠着。”
沈公公知道这些地方也不宽裕,只好道:“独你艰难?连坛庙祭享的钱也不够。”
文思院苦脸道:“罢罢罢,先把这个穷年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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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苦经全是秘而不宣的内幕,皇室与朝廷在面子上总还是要做足文章的。
正月新年一到,徽宗就命翰林写了贺词,措辞堂堂皇皇,似乎天下富庶莫过于今朝,朝局安稳无过于今夕。
比较天真老实而又不大熟悉朝局的百姓,向来把这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因此多数信以为真。
其实等这个年过完,朝里有一批大员肯定是要动的。
这一棋动则全盘皆变,除了功名利害之念,还有门户之见、意气之争。
于是这个上元节表面热闹安详,不少人都在四处钻营、打探消息。
尤其是户部的职缺,占个当之无愧的“富”字,不知羡煞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