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无言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知道你还来?那不就是嘴上喊着不要,行动倒挺诚实?你跟贱商是嫡亲兄弟,跟痴子是多年同窗,又能好到哪里去?却不知阁下是蛇还是鼠?
但想明白了巫氏父子的一些事情后,谢重珩对巫祁澈只剩下怜悯和感慨。
他破天荒地没有与之针锋相对,只是看了那草包一眼:“他在永安等了你整整一年半,你知道为什么竟连钻地飞天的各家暗探都没有察觉分毫吗?”
“永安的这种酒楼建造之前,都要将图纸交由官府审批、存档,建成后由专人核验,与图纸校对无误,方能允准使用。此后再想要在其中私下隔出密室而不被人发现,非但难度极大,且这密室尤为狭窄,恐怕宽不过三五尺,仅够容身。”
“他将阖族与过往所有心血都放在一边,居于如此隐蔽局促、暗无天日之地,饮食起居皆在其中。除了这里直接跟他联络的一二心腹,不见任何外人,不闻其余声响,不得离开半步。”
“从进入此处至今,他孤身困守四百余个昼夜,一人顶着巫掌执的压力苦等时机……”
你扪心自问,你能承受几时?就冲他这份心,你都不该如此轻贱他。
忍了又忍,谢重珩终于生生将这两句话咽进了肚子,怕给这好不容易诓来的活宝气跑了。
二人到时,儒雅文气的顾奚朝正轻缓摇着把玉骨折扇,与另一人候在其中。
此人面目清俊,眉萦轻愁,穿着件半旧的浅蓝布袍,通身连一件配饰也无,头上也只有一枚极其简洁的松木簪,与这低调却奢华的水月楼格格不入。胜在仪容干净整洁,态度不卑不亢。
一见到他,谢重珩就想起刚刚颁布的提税法令,在神识中道:“书生文弱,有时也能负重前行。可见在朝为官,可以手无缚鸡之力,腰腿千万不能差,否则背不动锅。”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调侃,另一头正在喝茶的凤曦以袖掩口,呛咳起来。
这倒霉青年正是背了一口大黑锅的薛遥。病愈后这三年余,谢重珩与顾二公子有过几次私宴来往,跟他也算认识,只是不甚了解。
坐席之中,此人身份最为特殊,是唯一一个出身真正的底层者。他与其余三人年龄相仿,嘉平七十五年殿上文试二等第四名①,先在太史阁,后调户部,但都只任了个最低级的秉笔郎,负责文书整理抄誊、端茶递水之类的杂事。
贫寒之士以殿试被点收入朝,无论品级高低,皆号称天家门生。若论阵营,不必说,薛遥终身都只能站在昭明帝那边。
顾奚朝收了折扇起身相迎,温雅笑道:“今日说是同窗聚会,但三大世家连续覆灭后,我们那批的同窗已然泰半凋零,竟连一场像样的聚会人数都难以凑出。薛兄与我私交甚笃,故此特意请他作陪。”
实则大家心照不宣,他今日带薛遥来此,说出口的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恐怕是因着三人都是剩下三族掌执一脉的重要子弟。无论薛遥需不需要替昭明帝私下刺探朝臣动向,有他参与,都能向帝王表明坦荡之意,暂且维持摇摇欲坠的平静。
谢重珩当下微笑道:“顾二公子客气了不是?薛郎君博古通今,文采斐然,在下望尘莫及,沾了二表兄的光,才得以与薛郎君同席,只觉荣幸之至。”
巫祁澈比他先一步进来,闻言阴森森道:“十四岁就傻了,学业也半途而废,这话说得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谢重珩本就不是个十分有涵养之人,当下笑着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外人看着仿佛哥俩好似的,却凑过低声威胁:“你今儿最好给我老实的,否则我就雇人将你十岁还尿裤子的事编成话本子,找一群说书人在西市十八坊不分昼夜地说,好歹叫你名扬海内外诸国。”
“你敢!”巫祁澈怒目而视,却见他剑眉一扬,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又奈何不了他,只得狠狠挣开。
解决了这个麻烦东西,谢重珩笑容都真切了几分,施施然与薛遥见了礼。不出所料,三人礼貌互吹的工夫,巫祁澈阴沉着脸,眼风都没扫过去一眼,直愣愣自顾落了座。
雅间只设了四个席位,两两相对。除了顾奚朝,在场只怕没人能跟巫执事处得来,座次自然就成了他二人一侧,谢、薛则坐了同一边。
丝竹声声,轻柔舒缓。半场下来,巫祁澈一言不发,眼神呆直,只顾喝闷酒,心思都不知神游到了四海八荒的哪一处。薛遥话也不多,却好歹还能不时跟顾、谢说上几句,三人倒更像同窗一点。
有顾二公子招呼着那活宝,一场小聚倒也不算太过尴尬。
酒过三巡,巫祁澈终于有些难受,丢了杯盏,摇摇晃晃地起身进了盥漱室。谢重珩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故意引到战争上,也算是给他打掩护。
顾、薛二人皆是饱学文士,向来多与史册典籍为伴,免不了研究兵战征伐相关,却苦于自己无法上战场。兼且薛遥日前正好因此被迫担了谏言提税的名头,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三人一时相谈甚欢。
但他们背后说了什么,巫祁澈既不关心,也根本听不见。水月楼处处细节极为用心,盥漱室都有单独的隔音法阵,以免贵人们多饮后避入此间时,传出不雅的动静。
喝得多且急,他除了觉得肚子里翻搅胀痛,头晕乏力眼花,脑子却殊无醉意。
痛快吐过一阵,巫祁澈红着眼睛,失魂落魄地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却越发清醒,只恨不能醉得人事不知、稍忘过往种种。
他当然知道江祁如此费尽心思将他弄来是为着什么,可他死都不肯接受那两人的任何善意。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一脉相承地深沉歹毒,居心叵测。他们对人的好,都不过是蜜里的刀。
对于江祁,巫祁澈的感受只能用百味杂陈来形容。迄今四十年有余,他所能记得的,他们只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八年前,即嘉平七十五年,他的生辰日。
也许是察觉形势日渐严峻,世家阵营说不好哪天就会天崩地裂,巫靖觉得终归应该让兄弟二人清醒地见一面。他特意安排下,巫祁澈才亲眼见着了这个永安巫氏真正的嫡长子,如同世间的第二个自己一般的人。
那时他还以为这是父亲暗中给他打造的完美替身,若家族有变故时替他去死之用,兴高采烈地地问了句:“父亲,他是谁?是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吗?”
巫靖的回答一字一字宛如惊雷:“过来见见你的孪生兄长,巫祁江。”
那人也客气微笑着向他颔首:“江祁见过巫公子。”
巫祁澈过往生命中,根本不存在什么嫡亲的兄弟姐妹。突然冒出这样一号人,他当场懵了。
然而天生的血脉亲情在上,自有不可言说的奇特感应,他知道他们没骗他,即使那两人并没有告诉他多余的话,更没有透露始末缘由。
簪缨大族、帝室宗亲历来有“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传统,故而“嫡长”这个身份是难以逾越的存在,拥有公认的与生俱来的优势。甚至一向看重长幼尊卑的龙裔族人古来就有规定,世家家主、族长的嫡房长子若不幸亡故,是父母未能保护好未来的家族领路人,须为之服以最隆重的斩衰之服②。其尊崇可见一斑。
只要不是身有缺陷或实在愚顽不灵,哪怕嫡长子资质平庸,靠家族的种种资源倾力栽培,硬堆也能堆出常人不可企及的成就。若只是庶出、排后者,任你在外是什么样人人称颂的贤士能人,多半也没有继任的资格。
从前巫祁澈一向以为自己是巫氏掌执唯一的嫡子,注定要成为继任者。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地位和荣耀,其实都不过是一场虚幻,不过是父亲替人挑剩下了,施舍给他的。
过往一切认知、身份突然被彻底颠覆,天之骄子的自尊和狂傲刹那被砸得粉碎。巫祁澈又痛苦又愤怒,几乎当场崩溃。
他发疯般冲过去,想要当场杀了此人,再寻个地方痛快发泄一场,却被巫靖直接封在房中,对外宣称他“突发重疾”,禁止任何人探视。
也是那段时间,巫祁澈素来被骄纵得无知又简单的头脑居然诡异地,飞速运转起来,拼凑出了过往部分真相。
巫靖去看他时,他目眦欲裂,困兽般嘶声咆哮:“父亲,一族掌执,好手段啊!”
“我从不知道巫祁江的存在倒也罢了,恐怕连我母亲都绝不会知晓,当年她的两个孩子都曾平安出生。嗬嗬,还有你那堪称绝密的琢骨术。”
闻听“琢骨术”三个字,巫靖脸色骤变,森然道:“你如何知晓此事?”
他在这个儿子面前向来一副要星星必定不给月亮的慈父形象。第一次直面他铺天盖地的狠戾和杀意,不知天高地厚如巫祁澈也霎时惊惧得脸都白了。
但那点惧意随之又被怒火生生压下,他咬牙切齿地道:“我最近才想起来,我幼时进过你的书房,曾在一册巫氏秘传的逸闻中见过一次。”
“此术强行将选中之人的骨骼一点点打磨、雕琢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只能由受术之人的至亲施展,且需从婴孩时期开始,历经二十年方能大成。我说得对不对,巫掌执?”
以此推断,二十岁之前,他们每年都会见一面,只是巫祁澈每次都昏睡不醒罢了。清醒地承受精细雕琢全身骨骸之痛,从头到尾什么都清楚的,只有江祁。
想通了这些的一瞬间,巫祁澈霎时明白了巫靖让他们见面、告知他真相的弯弯绕。
巫氏素来信奉相面之说,认为一个人的骨相与命格息息相关,所谓“形貌由骨生,面目定气数”。江祁的容貌,是照着巫祁澈人为塑造而成。二人既是孪生兄弟,又有着同样的长相,既同享一副命格又各自独立,如同一个人和他的身外化身。
巫靖是要让他知晓,即使他死了,江祁还能顶着他的面容活下去,也就等同于他还活着。此番一别,他可以安心赴死了。
暴怒之下,巫祁澈砸了房中所有能砸之物,愤然吼道:“你还真是看重这个嫡长子啊!费了那么大的心血,赌上阖族,就为了替他挣一个活命的机会。那我算什么?!你让我去送死!”
儿子如此忤逆犯上,巫靖不知怎的,神色居然缓和了不少。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纵溺无度的慈父,温言劝慰:“为父的嫡长子始终只你一人。此事绝无可能让外人知晓,他更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与你争。”
“你看,不管怎样,所有人都只会认同你。你自小尊崇,轻裘雕车,随手赏给下人的一件小玩意就够寻常人家几年衣食无忧。即使未入朝堂时,半数官员在你面前也只有屈从的份。”
“江祁却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一出生就孤身流落在外,风餐露饮,饱经霜雪,寒门子弟都能将他踩在脚下肆意折辱。走到现在,谁知道他尝过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谁知道他受过多少欺凌吃过多少苦头?”
巫靖言辞恳切,谆谆善诱:“你在云端俯瞰众生,江祁在泥泞中摸爬滚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巫祁澈一时哑然,满腔愤懑都没了去处。其实冷静的时候,他未尝没有如此安慰过自己。
纵然他在永安为质,一旦有变故,必死无疑,而江祁隐姓埋名游离于外,无论帝王与世家如何争斗如何血流成河,都将是整个巫氏嫡系中唯一有机会活命之人。但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想要跟他对换?
然而世家嫡系子弟的心气何等高不可折,巫祁澈头上、心上自此死死压了个山脉般的嫡长子,又岂能这般自欺欺人:“我说服不了自己当做没这回事!”
“你们,你们只让我觉得我活得像个乞丐!无论得到或得不到,无论得到的是什么,都不由我说了算,而是由你们父子决定,我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身为大昭最尊崇圈层的人之一,六族中仅次于掌执的人,我跟一个卑贱商人居然是亲兄弟!这是你们给我的奇耻大辱!我耻于与之攀扯上任何关系!”
巫靖面容温和如故,眼底却是一片寒潭。直到第二次与江祁见面,巫祁澈才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可你们一母同胞,降生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躯体中流着完全一样的血液。”
“阿澈,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事实都无可更改。”
也许是巫祁澈的反应之大远超巫靖的预料,又也许是巫靖一开始就想好了万无一失的对策,才会无所畏惧地让他们兄弟见面,那次他被以“静养”为名关了整整一个月。
他的父亲威逼利诱,要他立下毒誓,日后绝不提及此事。
无知者无忧,那是巫祁澈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至为痛苦与黑暗的一段。昔日不可一世的狂妄与骄傲刹那成了沾沾自喜的笑话,像是戏台上水平拙劣的优伶,思之令人可叹、可笑、可恨、可怜。
如果说那时他已经痛苦欲死,那么第二次相见后他才知道,他以为的足够煎熬足够不堪,只不过是个轻飘飘的开端。
①、借用科举制度,二等对标殿试的二甲。二等第四名,也就是整场殿试的第七名。
②、斩衰(cui,音同催),古代丧仪中最隆重的一种。《仪礼》:丧服……父为长子。其本质是封建宗法制度。因嫡长子承担着继承宗庙的“传重”之责,父母斩衰三年,称为“子期”。这几乎是唯一有别于其余规定,甚至不符合三纲的一种服丧类型,故而只有其父也是嫡长时才需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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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兄弟恩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