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仰头靠墙而坐,忆及过往,巫祁澈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突听一点轻微的机括声,本该完整一体的墙上倏忽滑开一道暗门。他一时不察,兼且酒后迟钝,一个倒仰,大字朝天栽了进去。
触地的瞬间,巫祁澈猛地弹起来。
不出所料,他果然已身在夹层中,法阵单独构建出的那座六角小亭里。亭中石桌上徘徊着薄纱般若有若无的水雾,刚沏好一壶醒酒茶。
一个面目深邃、典型南疆人长相的青年男人眉眼含笑,锦带束发,正安然坐在对面,隔着袅袅水雾看向他:“这个法阵从不慎堕入龙渊时空的神魔手中换得,不必担心有谁窃听。不过,这也是最后的使用次数了。”
巫祁澈明明十分抗拒这位身为商人的孪生兄长,一看见他,眼睛都红了,又不知怎的,居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但他一开口却是愤怒而鄙夷的连番质问:“你还叫我来做什么?不知道这是多危险的事吗?我上次就说过不见,这次居然让谢氏的人出面,你脑子让狗吃了吗?是不是一定要害了整个巫氏才甘心?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滚出永安?”
江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丝毫不介意他的无礼,不疾不徐地给他斟了杯茶,和气微笑着:“巫公子,你我见一面本就不容易。何况我这趟是私自回来,并未报知掌执,到现在整整一年半,这也不过第四次机会。”
“局势如此紧张,中间两次你不肯来,如果连这次也错过,就真的无法可想了。”
巫祁澈嘴闭成了蚌壳,一副打死不想再跟他说话的样子。
两个几乎别无二致的人,如同照镜子般,除了肤色稍异,连细微之处都长得没什么差别。但一个笑眉笑眼,一团和气,一个却阴森沉郁,生像大半截都已经入了土的活死人,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绝不会将他们认错。
江祁也不恼,只抬手将一只小瓶伸到他面前,淡淡道:“这药有假死之效,是我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所得,什么样的岐黄圣手都绝对验不出问题,可保你一命。”
“只要巫氏府还是永安的世家之一,昭明帝就算再有疑虑,也不至于将府中子弟的‘尸身’如何。你将它服下,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
“这药只有一粒,我连巫掌执都瞒着。特意冒险走这一趟,也只是为了此物,没别的意思。”
他徐徐起身,巫祁澈霍然暴怒,一把扫落了桌上壶盏,厉声道:“少来这些假惺惺的做派!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就会对你心服口服了吗?就会认你了吗?你做梦!”
“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认祖归宗!我姓巫,你姓江,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宁愿死在永安,被人碎尸万段也不用你来救。你……”
活到现在,这是巫祁澈第一次单独跟此人相处。许多年压抑的痛苦和委屈偏在此时蓦地爆发,他瞪着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声音突然带了一丝哽咽:“你知不知道,我多,多……”
咬牙许久,他终于逼着自己说出了那两个字:“……恨你?”
第一次见面后,巫祁澈在愤懑、痛恨、鄙弃、耻辱,和天生的血脉亲情的牵挂、不忍……诸多本该水火不容的情绪撕扯中度过了三年,没有一刻放下过。
直到嘉平七十八年下,碧血宁氏叛乱之事基本平息。那天他只是想找个无人敢打扰之处安静一下,竟胆大包天地潜入了掌执的书房。
这本是不得擅入的禁地,私自靠近都是重罪。但巫靖对他向来近乎无底线地骄纵,即使有之前那场矛盾,巫祁澈气怒上头,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躲在书架后怨怼难平,忽听两个人进来、开启全部阻隔法阵的动静。
这必然是有绝密要谈。饶是巫祁澈再胡作非为,也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现身,只得竭力屏着呼吸。其中一人一开口,他就听出,正是江祁的声音。
江祁的行踪连巫靖都未必知晓,何况是巫祁澈。他着实没想到今日运交华盖,竟会在此时此地突然撞到那个梦魇般的存在,他最不想沾染的人。
两人并未察觉房中有什么异常,兀自商谈着在海外国度建立势力,打通南疆境至抚星城入海口的通道,伺机撤退之事。
巫祁澈惊震得神识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荒诞离奇的梦。他本以为父亲耗费如此大的心力,冒着牵连阖族的危险,只是为了救下其中一个儿子,替嫡系留一条血脉。却原来,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谋划。
江祁,是巫靖一手为旁系打造的最好的救命工具,巫氏阖族最大的秘密。
混乱中,巫祁澈突然想起上次他吼着以之为耻时,父亲眼中的寒意。
他的孪生兄长本该是簪缨世家尊贵的嫡长子,却堕入尘泥、漂泊四海,孤身一人从常人无法想象的绝境中拼杀到现在,长大后为了隐瞒真正来历,更是常年活得像阴沟里的耗鼠,不见天日也见不得人,是为了救这个家族。
他连唾骂、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一堆乱念中,巫祁澈突兀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年你们甫一出生,为父就替你二人摸骨测算过。你的天资远超常人,更绝非阿澈能比。若是在王朝稳定时期,巫氏一族必能在你手上发扬光大,甚至有机会与谢氏一较高下。”
“只可惜,你生不逢时。今上鹰眼勾鼻,两岳高耸,为父观其面目、推其骨相,绝非善类。此人春秋正盛,野心昭彰,帝王与世家自圣祖而起的权柄之争迁延数千年,决战就要落到这一代头上。”
“兵五家中,巫氏最弱,绝不可坐以待毙,否则为父当年也不会狠下决心行此险招。永安这些人注定走不了,死就死了,但不能连旁系也一起陪葬。”
“幸好为父不曾看错。换成阿澈,未必能有你这样的成就。你做得很好,不枉我费尽心思,忍痛将你送出去。”
巫祁澈又是愤怒又是嫉妒。两把烈焰腾起万顷火海,烧得他五内俱焚。
一介被家族抛出去的弃子,卑贱商人、底层蝼蚁,从未受过任何像样的教导。先贤传承下来的浩瀚智慧烟海典籍,更是连边都摸不着。江祁挣扎求生,仅靠自己摸索领悟,凭什么就能做出如此功绩?!
那是身在最顶尖贵胄圈层的巫祁澈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
他扪心自问,倘若当年互换身份,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倘若当年留下的是江祁,他又能在永安一众世家子弟中闯出多大的名头?
正兀自嫉恨欲狂,就听巫靖道:“为父固然将你从一出生就扔进民间,几乎任你自生自灭,但也将唯一活命的机会给了你。南疆旁系一旦撤离,永安巫氏的所有人必死无疑。有你在外,嫡系也不算断了传承。”
“你要知道,为父选择替今上效命,暗中帮着他一起对付六族,算是彻底背叛了这些从前的盟友,可谓竭尽整个永安嫡系之力,最大限度去配合你,为你争取时间。”
“为了让所有人都认为巫氏已然后继无人,不值当防备,甚至不惜想方设法,将阿澈骄纵得浮躁狂妄,蠢笨偏激,去吸引诸方势力的关注……”
巫靖声嗓中含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及自傲。
听见自己一向全然依赖、信任的父亲亲口说出背后的真相,那一瞬间,巫祁澈只觉每一个字都仿佛一道可劈穿天地的炸雷,轰然劈在他脑海中,以至于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他是再也没有听见。
那一瞬间,他才终于真真切切地想起一点早该发现的疑虑:那些自幼的纵容、溺爱,与一族掌执和其继任者的身份根本不符合。
从小到大三十多年的人生倏忽从巫祁澈神识中闪过。
父亲对一向他宠溺得有些过分,但他的母亲却是白氏嫡长房一脉的贵女,现任掌执白南石的亲妹妹,曾经在倾魂境领兵作战,与残暴的西大漠骑兵厮杀的女将军白南星,对他管束颇严。
巫祁澈自小任性顽劣,白南星免不了要大加斥责惩戒,巫靖却每每强硬相护。二人九成以上的矛盾竟不是双方家族利益之争,而是来源于对独子的教养。
小孩子哪里能分辨是非善恶,自然会本能地偏向更让他轻松的人和事物。巫祁澈尤其亲近慈爱无度的父亲,却憎恨上了严于规束的母亲,仗着有巫靖撑腰,竟每每恶语相向。
父子二人一个固执己见,只说双子生而折损其一,仅剩的那个便该尤为疼惜,仿佛不知惯子如杀子。一个冥顽不灵,自甘堕落,朽木难雕之名传遍永安贵胄圈。
白南星几乎将从前不可想象的忍耐都花在了巫祁澈身上。几次三番,见这个独子二十好几了依然如故,肉|眼可见已经彻底养废,挽救不能,忍无可忍之下,她也淡了心思。只要他不出格到天怒人怨,便只做不知。
从前在学宫时,谢重珩曾说他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白景兰曾厌恶他孤僻不群,不通人情世故。宁苏曲曾当众叱骂他“说话过过脑子”。那时巫祁澈自鸣得意,以为他们只是嫉妒自己无需受种种约束,无需被框限着要求一定要如何,以为自己天性如此自在,可以率性而为。
却原来,一切都是他的生父刻意引导,竭力造就。
巫祁澈曾以为的弃子巫祁江才是父亲最看重的人。外人眼里尊崇的巫氏继任掌执,才是真正被毫不犹豫抛弃的,破烂,垃圾。
巫靖倾尽所有,将永安巫氏府所有人置于险境,去配合江祁完成这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为了成就他那兄长,甚至可以亲手将他变成一个废物。
然而以一族掌执的手段,不会引起谁的怀疑。旁人只会以为巫靖慈父心肠,不忍管束,只会以为他生性愚顽,无药可救。
再回过神时,巫祁澈已经踉跄冲到了那父子两人面前,但他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因为巫靖直接打晕了他。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商人那副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和气微笑。
唯一与上次不同的是,那笑意中似乎带了点神佛站在云端,俯瞰蝼蚁的怜悯。
倒下去之前,巫祁澈最后的念头竟然是:就凭这份天地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从容,他就永远比不了。
也不对,崩的是他的天地,而不是巫祁江的。他自可泰然如故。他理当嫉恨自己,有这个看笑话的机会,便连惺惺作态也懒得装一下。
这种足以灭族的绝密被发现,巫祁澈隐隐直觉他的处境似乎不太妙,知道巫靖必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但仗着对方多年的纵溺和自己的身份,他也没真当回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从小在巫靖身边长大的唯有自己,多少总有几分父子情分,难道父亲还能直接杀了他?
再者说,这种世家大族的继任者出了任何意外,都必然引得八方瞩目。谢重珩当初坠湖痴傻,谢氏尚且让人盯了几年,他若是暴病身亡,只会比这更轰动。巫靖若不想被全永安的各支势力盯上,绝不会真将他如何。
醒来后看见巫靖守在旁边,巫祁澈以为他在担心自己,像往常般不管不顾地就想问书房里听到的那些事。哪成想他才动了点念头,瞬间便觉万千虫蛇同时啃噬脏腑,撕心裂肺地痛。
“你居然,居然给我,下了蛊毒?!”他狼狈倒在地上,口鼻都涌着黑血,不可置信地嘶声吼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赶紧给,给我解了!”
巫靖居高临下,安然看着他,依然一副慈父模样,却一字一句告诉他残忍的事实:“这是为父毕生心血炼制而成的天蚕蛊王,也不是今日所下,而是上次你们见面之后。”
“此蛊与我心意相通,只要你稍稍触及禁忌话题相关便要发作,唯有这样才能确保绝不会泄露秘密。天蚕蛊王除死无解。想要将它再次召出,只能由炼制它的人亲手将你开膛破肚,切穿心脏。”
“阿澈,不要怪为父心狠。此事干系太大,为防万一,我只好出此下策。你若不胡言乱语,自不会有事。但若你不知轻重,只顾宣泄一己私怨,为父只好当作从未生过你。”
巫祁澈已经全然没有伤心、痛苦之类的情绪了,甚至有些想笑:“竟舍得用终身只能炼制一只的天蚕蛊对付我,还是万中难出其一的蛊王,倒也真是看得起我这个废物。”
这几年他从未提及那段双生子的真相,并非为着当初的毒誓,单纯是逃避,是倍感屈辱,是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故而他从未察觉自己身体有什么异常。却原来,巫靖对他防备至此。
他巫祁澈再混账再不成器,也从来没想过要让阖族数千人为他的怨怼、愤怒陪葬。旁人都说知子莫若父,可巫靖从来没想过要相信他,甚至不曾开口问他一句。
他的父亲唯一看重的信任的,可以将整个巫氏托付的,只有他那个兄长。
然而这个本该与他互相痛恨的人,似乎却成了过往的画皮撕开几年来,唯一在意他的人,冒死给他安排活命的机会。那他这些年的煎熬与折磨又算什么?愤懑与不甘又算什么?
巫祁澈死死咬着牙,咬得满嘴血腥味也不敢松开,甚至无法质问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怕自己放松丝毫就会哭出声。而他前几年已经哭够了,不想再流泪,尤其不想在这个绝不应该示弱的人面前流泪。
江祁仍是那般安静、平和地微笑看着他,看不出任何心绪,过了会才缓声道:“巫公子,你对我真的只是恨吗?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能痛快说出来?你在纠结什么?”
还在看这个破书的宝们,可能要跟大家说声抱歉了,在考虑要不要改成三天一更(表打我)。这段时间迷上了游戏,肝得太狠,全靠存稿支撑着,消耗得有点快,后面还有部分没整理出来。
一个月通宵下来,现在脑壳都是懵的,看哪个字都不对。改来改去,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o(╯□╰)o连同这卷在内,争取大概三卷完结(水的话再加一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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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兄弟恩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