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笃行现在倒是像极了当年在石羊书院的样子,跟个初学者一样,整天把这样那样的书拿来看。
这样的日子对于旁人来说也许枯燥,对于范笃行却是十分充实。
白天继续给潘肃肃上课,或者被潘明月拉着当参谋,回到家一边听宋昶无理取闹一边看书。宋昶明知道范笃行给不出什么反应,还是硬要闹上那么一阵。
范笃行百思不得其解,这宋昶在外面看着也是人模狗样颇受欢迎,结果在他面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甚至倒退了……
前面说过了,范笃行对宋昶的胡闹压根儿没有反应,结局每次都是宋昶认栽,老老实实坐在他身边一起看书。
还是什么诗词话本。这孩子看了之后老爱把书里的词句挂在嘴边,自己也懒得创作些什么。寻常人找东西看一般还是有特定的原因在,像是潘肃肃看兵书是为了得到打仗的经验,范笃行看四书五经是为了得到治国理政的思路。而宋昶博览群书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不过也无所谓,先不说他还不急着让宋昶自立门户。凭借这孩子在很多方面上的天分,也不愁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
范笃行最近倒也是什么都在看——当然宋昶的那些书除外。虽然潜意识里对于缺少的东西还是没有太多头绪,但换些书看至少能发现儒家经典里没有的东西。
此外范笃行也有些发愁。
近来雪渐渐大了,落在山上积起来更是能没掉小半个身子。
冬天是一个很“闲”的时节,一切平安、无事发生自然最好。宋昶常常可以偷懒,和范笃行一起窝在被窝里,听着火盆烧得“噼里啪啦”,还有雪落下来的声音。
龙虎寨气氛也不似之前那般紧迫,寨子上下最关注的是食物和燃料的储备。连带着潘明月都没有太多事需要找范笃行拿主意了。
他和潘明月现在也算得上熟络,虽然他对潘明月没什么感觉,但旁人都看得出寨主对范先生如今可是十成十的信任。
潘明月办事效率很高,声望更是谁都难以企及。龙虎寨的秩序在朝着他们计划的方向发展,范笃行觉得自己做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为此也旁敲侧击过很多次,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师徒二人离开。
潘明月一开始老爱转移话题,说什么“大冬天山高路远不安全”“开春战事又起不愿让他冒风险”云云,后来装都不装了,直接表示“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我就是不放你走”。
范笃行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这人看上了自己什么,难不成真的只能靠宋昶去策反全寨子的人以求脱身?
幸好范笃行对“丢脸”没什么概念,这天帮着潘明月盘算完了新年物资的安排,又提起了想走的事。
“寨主,龙虎寨如今发展的势头正好,想来不需要我的帮助寨主和各位兄弟们也能把事情都处理得很好。范某将来有自己的安排,八闽的亲属迟迟没等到范某想必更是万分着急,还望寨主成全我们家人团聚。”
范笃行说得情真意切,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个人听了估计都会动恻隐之心。
潘明月看着范笃行的眼睛,范笃行坦坦荡荡地和他对视。
良久,潘明月伸出手替范笃行拢了拢氅衣,叹息道:“此时此地并不适合谈话,念安若是无事,陪我去山顶的亭子坐坐吧。”
不知道潘明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大冬天的有毛病才会跟他结伴爬到山顶去吹冷风淋大雪吧!
不过好歹换了说辞,没有直接敷衍过去。范笃行勉强一笑,点头答应了。
潘明月很快吩咐好了人去做准备,自己则带着范笃行慢悠悠地往山顶走。
山顶那边平时很有人去。
据说龙虎寨之所以叫龙虎寨,是因为主要的势力范围就在龙虎山这一片,潘明月文化水平不高,拿来就随便用了。
而“龙虎”二字正是特指山顶这一块的地势宛如一龙一虎盘踞,老百姓总是喜欢发挥想象或者说牵强附会,便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取了个带着几分霸气的名字。
这些是范笃行没事时和村民们聊天知道的——说是聊天也不太恰当,准确地说是“听别人聊天”。
龙虎寨来了新人,里面自来熟的闲来无事就会主动找人攀谈,范笃行想着自己不能老是不和人搭话,便给自己打气,跑去了人们聊天的地方。
结果果不其然,范笃行去了哪里哪里就会冷场一段时间。范笃行倒不觉得尴尬,但总觉得别人似乎是有些尴尬在的。
范笃行痛心疾首,回去就问宋昶:“你说说你是怎么和人打成一片的,我总觉得龙虎寨的人不太待见我。”
“也没有不待见吧,我看他们倒是挺敬佩师父的。”
“有吗?”
“师父在龙虎寨干的事大家都有目共睹,有些人被潘明月打压了自然会迁怒于师父。但是更多人对师父可是相当认可,我记得梁师爷那边好几个人都主动往师父这边靠了,师父给潘明月的那些主意,要不是不少人暗中相助,也不会推进得那么快。”
“这……一码归一码吧。这只能说明我的决策确实是正确的,但也不耽误他们和我没什么交集啊。”
宋昶恨铁不成钢,范笃行不擅长与人交往似乎早有端倪。至少在磨盘村的时候,他和磨盘村民打交道就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几乎没有什么格外的寒暄。
之前他也和村民们一样颇能理解,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范笃行年轻气盛又自命不凡,这样的人不屑于和普通人产生交集也不奇怪。
反正范笃行打心眼里对自己好就行了,他还巴不得没人能从范笃行那里分出一些注意力。况且这样的范笃行反而很符合他对“神仙”不染凡尘的认知。
现在宋昶是明白了,范笃行根本不会产生那种高人一等不屑于与人为伍的想法,他是压根就不知道和人交往是怎样的!
也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么成了这样,范笃行很少提他在来到磨盘村之前的事,宋昶可以肯定绝对脱不开关系。
不过范笃行把宋昶出乎意料的养得很好,没有把自己性格里的古怪之处投射到宋昶身上。他的观念是自己的童年缺了些什么,那就得在宋昶身上补上,甚至加倍地给他。
所幸宋昶也是先苦后甜过来的,很小就懂了事,不然跟着范笃行这样的人长大十有**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算是实现了微妙的平衡,能称得上是所谓的“培养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范笃行自从那天“开窍”后,就神叨叨地开始看一些以前根本不会看的书,还把一些新想法拿给潘明月去尝试。此外也开始努力想和各种人接触了,估计也是在找那什么“缺少的环节”。
宋昶现在知道了,范笃行虽然看着是个正气凛然颇有见解的士大夫,实际上哪哪都不正常,性格里的缺陷更是不少。
想着范笃行只身一人把自己拉扯大,宋昶把一些自私的想法藏在了心底,出于对师父前程的考量,宋昶决定帮衬一下范笃行。
“师父,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想着一定要从中得到什么结果。”
“难道不该这样吗?人的语言、行为总该朝着什么目标来进行吧。反正我做事有我的底线,也不会去无端损害他人。”范笃行非常认真地回答。
宋昶只觉得自己和师父似乎没想到一处,颇有些头痛:“当然不该这样,人和人之间的长久‘联系’不是靠‘动机’,而是靠‘情感’……”
“十七,还真别说,你现在又学到了不少东西,连我都听不大懂了。”范笃行一看就没听进去多少。这一点宋昶倒是遗传得很好——管你说了什么,我就选择性听我想听到的。
“那我们换个话题吧,师父觉得自己对我有什么情感吗?”宋昶问出这个心里有点忐忑,要是范笃行说出什么他不想听到的……
范笃行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情感吗?能有什么情感。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这叫什么情感呢……”
宋昶循循善诱:“你想想,你对别人会有这种感情吗?对你的其他学生,或者说对郭师祖?”
范笃行坚定的摇摇头:“那肯定不一样的,我当老师时仅仅当好老师就够了。对于郭老师,我很尊敬、也很向往。”
“这不就明白了,你和学生之间就叫作没有什么情感联系,对师祖就叫有情感联系。你在郭师祖身上想要得到的是某个目标吗?”
“恰恰相反,我的目标是他给的,但我向他求学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必须得到的东西。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被他口中的内容所吸引,才有了后来的很多事。”
“好,那我们说回来,你对我呢?是为了什么目标才收养了我吗?”
“呃,说实话,我最初只是觉得你很像当初的我。”
“……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着你好好长大,看着你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虽然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范笃行突然有些伤感。
“那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承认吗?这种情感就是爱啊!”宋昶快要崩溃了。
其实宋昶心里明白有这种想法也不一定叫“爱”,但他宁愿就是“爱”——这可是书里最高尚最美好的情感。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宋昶也说不上“爱”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此时的他更是不知道“爱”与“爱”也是有区别的。
但他享受着范笃行的“爱”,也莫名地又冒出了小孩的性子,想听范笃行亲口承认。
他既要长长久久,也要朝朝暮暮。
“这叫爱?”范笃行困惑不已,但看着宋昶盼望的目光,突然福至心灵,郑重地开口:“那我明白了,宋昶,宋十七,我爱你。”
啊?!不是吧?!
范笃行就这样说出来了?!
虽然范笃行这话说得正气凛然,说完后又立刻恢复了木然的表情,但宋昶已经不在乎了。
头晕目眩,脑海里“砰”地一声像烟花一样炸出了五颜六色,又绽开了道道白光,让他的所有思维停止了。只剩下从范笃行口里说出的三个字不断重复。
他说“我爱你”。
宋昶根本不在意范笃行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义。
扑过去死命抱住范笃行,一门心思地要把年长者勒得喘不过气来:“师父,我也爱你……”
“你这孩子现在劲怎么这么大,先松开,师父有点受不了了。”
宋昶只当没听见,依旧埋在范笃行胸口上。
扑通,扑通。
就好像范笃行现在的心脏是在为他而跳动一样。他喜欢这种感觉。
“宋十七,这事就算是说清楚了,所以和跟人打交道有什么联系吗?”
宋昶不合时宜地冒出了恶毒的想法。
还是别跟人打交道了,就师父这样子,哪天真得被忽悠得底裤都不剩下。况且,师父有我,我有师父不就够了。在这之外师父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有我在,师父想要什么我一定会替师父拿到手的。
“别管了师父,有些事强求不来。师父说想看着我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我的想法也一样。等我长大,你做不了的事我去替你做。”
总觉得我写出来的和想的不一样,太苦恼了,这就是本人文笔的养胃之处吧( ??︵?` )
暗戳戳跑去学板绘了,最近还有两场讲座要听,我真是业务繁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陇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