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昶就这样留下了模棱两可的半截话,还相当具有豪情壮志,虽然范笃行还是非常迷茫。正如此时跟着潘明月往山顶走,也是半句聊天的话都说不出来。
范笃行习惯了,反正潘明月也给不出他需要的答案,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干脆放松地停止了思考,这样可以有效保留精力。
这可让潘明月摸不着头脑,之前两人都有事情要商量,待在一起时就没有不说话的时候,潘明月自然而然产生了“范笃行很擅长聊天”的错觉。此刻不知道范笃行怎么了,突然不说话,像是打算把他撂下随时跑路一样。
就这样一边胡乱揣测一边忐忑不安,两人还是磨蹭着到了山顶的亭子里,挡风的都安置好了,炉子也生起了火。
潘明月在那边一阵乱想,最后范笃行神色自若地先一步坐下了。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还不如赶快听完潘明月的长篇大论回家去。
“念安,你是不是……”今天看我很不爽。
范笃行大手一挥:“不用管我,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看着范笃行如此直接,潘明月也不想过多废话。
“念安可知我为何非要让肃肃从文?”
范笃行今天到底有些火气在,这潘明月一直不给准话放人走,他好声好气说话等于是对牛弹琴。现在这人主动挑起话题还要绕八百个弯,这是拿他当猴耍呢!
潘明月把侍候的人都遣散了,范笃行懒得搭腔,便不客气地自己斟上杯热茶,一边剥摆好的砂糖橘一边盯着潘明月。
“又可知我为何对你亲近,有一见如故之感?”
范笃行往嘴里塞了几瓣橘子,面上毫无波澜地继续看着潘明月。
“刚见到念安时,我就想起了故去的夫人。”
范笃行正喝茶呢,差点被这话呛到,放下茶杯咳嗽了半天。确实挺惊世骇俗的,宋昶之前的胡言乱语不会真有几分依据吧。
那他可得注意了,掂量了一下自己和潘明月的体格,范笃行思考自己在情况不妙时撂倒潘明月再回去带着宋昶跑的胜算有多大。
“念安,你别想太多,我知道听着有些离谱,但还请你听我细细道来。”潘明月面上也出现了些许无奈。
“行,你讲吧。”范笃行终于发了话。
“肃肃他娘叫许安,是不是很巧,和你名字也有一个字相同。之前我带着肃肃出了趟不远不近的门,主要还是到了去看望他娘的时候,这是老规矩了,前几年特别艰难的时候我们也记着这事。”
“想不到寨主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寨主与夫人伉俪情深,想来也是颇为遗憾的。”看潘明月这架势,估计陈年旧事能扯上一段时间。范笃行转念一想,还不如多附和潘明月的话,好让他快点啰嗦完。
“倒也并非如此,我想到她并不是因为遗憾那些未尽的缘分。我和夫人相识已久,感情也很深,彼此之间始终都是相敬如宾。我们从小在抚州长大。我家是行商的,她爹是个知县。虽然都说士商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但是许家家风开明,对我们并没有太大偏见,反而愿意与我们交往。”
潘明月虽然平日说话有些烦人,但认真讲起事情来居然是个不错的叙述者。刚才一段话娓娓道来,讲得不疾不徐,范笃行虽然是半被迫地被喊来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听进去了。
况且刚才提到了官府。范笃行默默调整了坐姿,他有些兴趣认真听下去了。
原来这潘明月祖上也是当官的,结果不知怎么得罪了当时的皇帝,被削了官职,罚潘家几代不能为官。潘家后人从头学起经商,经过几代经营,在抚州算是站住了脚。潘家和别的商人不一样,毕竟曾经从政时也算得上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从商之后也没忘记带着乡里一同获利,因此口碑很好。
许安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结识了潘明月。她爹是抚州的一个知县,经常去州里办事。许知县是个清官,家里氛围很好,连带着许安一介女流也对政事特别感兴趣。许知县又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每次都会带着许安到抚州汇报工作。
潘家的资金流转和抚州的政治运作密不可分,在抚州从政的或多或少都要和潘家打交道。潘明月和许安年龄相仿,渐渐玩到了一起,于是潘明月经常听许安讲述一些政治上的见解。他从小都跟着长辈学经商之道,但也没忘记祖训里让潘家获得赦免之日莫忘了来时路。算着从潘明月的下一代起恰好就能赦免,因此潘明月也很乐意和许安谈天说地。
“其实那时候我家里过得风生水起,我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对于让下一辈走上仕途,我个人倒是真没什么执念。但是大吕走下坡路我们都看在眼里,夫人常说需要更多好官才能救它于水火之中。我们都不忍经历国破家亡之痛,所以一来二去我也被说服了,对于祖训也有了更多认可。”
后来潘明月和许安喜结连理,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一家从商一家从政,两家秉持的许多见解都有很多相似之处,彼此也常常相互提携。
潘明月和许安成亲以来,比起夫妻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但抵不过家里人的催促,两人生下了潘肃肃。
全家人都对潘肃肃寄予厚望。尤其是许安自知身为女子,在如今的时代很难实现自己的抱负,因此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潘肃肃身上。
全以为一切会顺顺利利地发展,后来就出了意想不到的乱子。
永福十八年,上面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方,终于爆发了。自上而下出现了各种乱象。
潘明月说不上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范笃行却是眉头紧锁。
太熟悉了,这个年份。
那一年他会试失利,恩师郭铮受廷杖于朝堂之上,给了得意门生最后的交代。范笃行连受打击,心灰意冷去了江南磨盘村。
他大概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毕竟整个永福朝都笼罩在那些梦魇之下。
范笃行没有打断潘明月的话,他不想在现在回忆起往日的阴霾,也大抵猜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从哪个具体的日子开始,平常那些温和得有些麻木的老百姓突然变得义愤填膺,开始不谋而合地聚集起来,说要把“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的谎言踩得粉碎”。
没人能替他们说话,没人敢替他们说话,那他们就自己替自己说话。
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抚州,范笃行知道那年大吕半壁江山都在零星出现这种苗头,怎么也扑不灭,一波刚压下去一波又起,朝廷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一系列行动都是针对各地官府的,小到抢劫官府的东西归为己有,大到……
杀人放火。
这件事情潘明月不想多提,一向受百姓爱戴的许知县一家被烧死在府邸里。
许知县疼爱女儿,当年许安嫁到潘家,把几位从小跟着许安保护她的高手也一起送去了,杜鹃就在其中。
因此许安先一步知道了悲剧的发生,只身一人跑回了火海中的许府。
第二天潘明月发现并且快马加鞭赶到许府时,看见许安吊死在房梁上。
留下一张写满了血字的手绢。
明月,不必为我悲伤,也不必怨恨谁。许家有难,我无法独活。家国危在旦夕,我做不了什么,唯能以死明志。莫怨我自私,留下幼子,勿忘了教他做个好人、做个好官。
潘明月讲完了夫人的遗书,像是重新回到了生命里最绝望的那一天,久久不愿再说话。
就像许安说的,他不必怨恨谁,其实也怨恨不了谁。那些纵火的百姓很快被绳之以法,阴暗的牢狱里,那些人脸上虽然充满了愤慨,眼神却是茫然的。
他们只知道有人让他们活不下去,却分不清到底是谁,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反正这个国家从朝廷到州县都已经烂透了,每个人都想让他们死,他们不过先发制人,把能解决的人先解决了。
直到头颅滚落到地上,他们仿佛也依旧在向高处大喊:“凭什么。”
范笃行也沉默着,他不会安慰人,更何况他其实也是永福十八年的受害者。
潘明月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夫人,范笃行也失去了崇敬的老师。
使他的人生就此拐了个大弯,至今也看不到前途和未来。
最可悲的是他们谁也怪不了,大吕走到强弩之末也是咎由自取。高层敢和天叫板的人、底层拼命活着的人,谁都是受害者。
加害者平步青云的路,铺满了鲜血与骨骸。
“明月兄,那你先前为何说我让你想起了夫人?”范笃行一连剥了好几个砂糖橘,推给潘明月几个,自己又吃了几个。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继续问。
“念安和夫人都是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这么多,明月兄先前也请来了不少先生,恐怕不止如此吧。”
潘明月摇摇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像那些人,念安虽然没给我讲过自己的过去,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念安每每和我讨论龙虎寨的治理,我就能看出念安读书并非是把它当成了糊口的行当,或者说升官加爵的路径。反倒是真有经邦济世的愿望,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夫人。若她投生为男子,想来也是会成为念安这样的人。”
这话把范笃行给说愣住了,原来这种事情靠感受也能判断出来啊……不过潘明月对自己的评价还挺高……
便继续道:“明月兄让肃肃学文的原因我大概也知道了,看到肃肃的状况,现在还坚持这样的想法吗?”
潘明月叹气:“肃肃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恐怕我也不会再坚持了。固然有祖上的期盼和他娘的遗言摆在这里,但我们父子为了避开这连坐的祸患从抚州城内躲藏到乡下,好不容易另起炉灶,又无路可走被逼上龙虎山。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必固守一句承诺。一路走来亲戚尽失,肃肃能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又补上一句:“再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这情形,读书当官也不见得是个香饽饽,不然念安也不会到这种境地。”
范笃行颔首,看来潘明月也并非固执之人,现在两人之间隔阂少了许多,不如趁热打铁:“既然明月兄想开了,也猜到了我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不妨让我师徒二人早日离去,各自干各自的正事要紧。”
最近学板绘学得我爽爽的,再精进一下我就可以画□□人立绘了(并不)然后持续胃痛+失眠,好难受!!!
拉磨也很爽,越写节奏越拖拉(我当读者最讨厌这种忽快忽慢的233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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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念离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