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旁有家小诊所,那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医生们用进口的高价晕船药赚足游客的钱,再用这些钱救活远航归来后奄奄一息的船员。
同等薪资条件下,没有医生愿意跟随远洋船舶出海。
星辰大海不浪漫。风暴海盗会吃人,动则大半年的工作周期太磨人。
愿意当海员的人里,要钱不要命的占多数。这些人不愿意掏出辛苦赚来的酬劳去雇佣高价的船医,扫荡空诊所里的维生素,脖子一扬就鸣笛启航。
于是远洋船上生病的人就只能熬。熬不过的见祖宗,熬过来抬进小诊所。
大家都说,那小诊所是个鬼门关。前门活人走着出,后门死人推去焚。
二十年来,不知多少船员幸运地被这里的医生们拉出鬼门关。坐上后门的救护车被送去市里医院的,至今没有活着回来的。
看着卡进自己怀里的女人,江逐浪思索了半秒,还是把她抱上了风暴中心号。
船上有个医务室,医务室里有个成日傻乐的船医。别小瞧这傻船医,他可是江逐浪花了大价钱和大功夫,从小诊所里挖上船来的。
他相信他的眼光和选择。
船医判断唐智安此刻的昏厥只是低血糖和过度劳累导致的,但按了半天穴位也不见醒,实在异常。
江逐浪说:“没关系,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我们做服务业的,得尊重客人的选择。”
船医拱动鼻子,喷出哧哧的声音。此人偶尔会用这种方式代表同意,每每江逐浪都懒得解读这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挂了一剂葡萄糖之后,船医便把船长呼来,吩咐他把唐智安塞进她那避风僻静的小舱室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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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浪选在一大清早出发,是为了在中午时分抵达西沙群岛,好让饥肠辘辘的乘客们在这富饶的天然大渔场里大快朵颐。
结果因为唐智安的迟到,纵使以40节的速度狂飙一路,也只在游客们饿得磨刀相食之前抵达海南岛旁。
都说富贵之人自带好运磁场,这一船的贵人不负众望,果然吸引上了两箩筐各式各样的石斑。
大的下肚,小的放回。吃饱喝足晒晒太阳,又给了游艇时间去赶路。
黄昏时分,游轮终于抵达西沙群岛。唐智安被遗忘在船舱里日薄西山,甲板上的众人则沉醉于“日薄西沙”。
一位看似瘦弱的黄衣女子清退了想要帮忙的人,凭借一己之力捞起了一头重达50斤的牛港鱼。
游客们沸腾了起来,给即将开始的宴会热了热场。
江逐浪不会亏待今晚的大功臣,他牵起渔女的手邀她跳了一支舞。
没有人担心明天会挨饿,他们尽情挥霍着鱼肉和酒水。
胖子一家买下上乘的红酒倒进甲板中央的环形泳池里。邀请游客们一起共洗红酒浴。
江逐浪哄骗渔女掏出腰包,开了几瓶昂贵的陈年佳酿。渔女勾着江逐浪的脖子,一杯一杯地把酒水倒进他深不见底的喉咙里。
“厉害呀船长,这么能喝。”渔女看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船长,语气里染上了泄气之意。
“那当然,我可是大海里生,风暴里长的男人。你以为‘海量’是什么意思?那可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基因!”
“那船长今晚,尽兴了吗?”
“我倒是很想陪你尽兴到天亮,可惜晚上还得值班。”
“让副船长来不行么?”
“那可不行。晚上我们的船要驶向南沙群岛,那里满是标记不尽的暗礁浅滩,还有轨迹不定的军事巡逻。我怎么能把生长得如此完美的性命,交给那个经验尚浅的大副呢?”
“那好吧,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能够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当然。”
大副名叫徐先登。此刻,他正蛰伏在门外偷听,江逐浪的一番话,让他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江逐浪要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个有担当能负责的好船长,那这个夜晚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地过了。
徐先登知道的可太多了。
江逐浪所谓的“海量”是有时效性的,游客面前喝多少都是个没事人,一走到视野之外立马就要倒下了。
你看,大家的好船长这不就向他走来,宣布自己的职责了:“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你先去值守。”
“没问题,船长。”
他这一去,再一睁眼得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几年前,徐先登在南沙群岛触礁沉过一艘船。顷刻之间,他原本逍遥的身躯背上了沉重的赔偿款。走投无路时,江逐浪找上了他。高薪诱惑下,徐先登自降身份成了他的大副。
徐先登提出条件,江逐浪也承诺亲自值守南沙群岛这段航线。
可每每船驶到这里时,都会遇上离港后第一个放荡的夜晚。江逐浪也将背信弃义,在他的豪华船长室里放肆地安睡打鼾。
出海两次,徐先登实在无法摆脱心里的阴影。正准备闹罢工时,船长带来了一个叫做沈半缘的年轻姑娘,说从今天起,这个姑娘就是二副了。
他一听更想罢工了。
徐先登是个传统的男人,坚定地相信着“红颜祸水”这一说法。从前他从不让女人走上他的商船,更别说让她们担任二副这样的职位了。
徐先登和沈半缘之间挑起过几次战争,打到最后,她反倒成了他度过这个难熬夜晚的安定剂。
从甲板上是可以直接望进驾驶室的。徐先登抬头,明黄色灯光下,一个高束着头发的英气女人,正全神贯注地眺望着远方。尽自己最大努力和能力,守护着全船人的安全。徐先登心里想,她可比江逐浪靠谱上几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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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船长室的隔音效果该是一等一的好,能把海浪和机械噪音都隔绝得一干二净。
可那晚,江逐浪总觉得吵闹。不是呜呃哦啊的痛苦呻吟,就是叮铃咣啷的重磅敲击。
江逐浪好想大发雷霆。可面对一船口袋里塞满真金白银的富主们,他还是撑起了醉酒的身体,行尸走肉地贴到了他的巨型海景窗上,想要一看究竟。
船长室旁紧邻着驾驶室,把眼球贴近玻璃,可以窥见驾驶室里的状况。
还真有状况。江逐浪瞧见二副沈半缘神色紧张地盯着左舷,右手悬空在控制台上,好像随时要按下某个紧急按钮。
急停键?报警键?这两个按钮挨得太近,两重玻璃折射后的景象模糊,他分辨不出。
换个角度,江逐浪朝着沈半缘所望的方向看去。夜深,给游客的照明关掉了一半,甲板上并不很明亮。
但他还能隐约辨识出,甲板上长了一个歪七扭八的长发女子。她鬼魅般地游荡着,跳着不明所以的社会摇和太空步,向船舷悠忽而去。
人是经验驱动的动物。江逐浪见过的鬼可不少,其中,醉鬼格外多。
他说他是大海里生长的男人有夸张的成分在,更准确地说来,他是游轮上生长的男人。
35岁,35年航海经验。
这样老练的他,怎么会看不出那个女人的目的是浸入深海?
操起对讲机让许半缘降下速去,火急火燎地打开舱门,一路飞奔到甲板上。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酒精拖累了他,甚至落在了徐先登的后头。
“放救生圈,快!驾驶室!急停!管家,水手管家在哪,放小艇,马上!”
徐先登向着落水方向大力抛出了救生圈,可原本遇水即亮的救生圈一下就被夜色吞进了肚子。
“灯呢?怎么没亮?去搬另一个!快点!”
江逐浪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打起强光手电,光束紧紧追着那落水女人,一刻也不想让她飘离视线范围。
茫茫大海,滔滔巨浪,片刻的分神便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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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智安以为沉入大海该是平静而安逸的,电视剧里的那些落水画面实在是太美了,竟让她对此产生过憧憬。
风很大,海浪不停翻涌。她摔下去的时候,并不像是拍在水泥地上,而像是跌入了正被揉搓翻搅的面团里。
海水的温度比想象中的高,除了假发离她而去,头顶有些许的凉意之外,她恍惚间以为又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而,大海很快便露出了它真实而狰狞的面目。
冰冷的浪潮无孔不入,好似有几股洋流四向撕扯着她,伸出无形的细腻触角迅速侵入了身体的每处犄角旮旯,不留下一缕余温。
腥咸的海水涌入被撕碎的身体,肺部好似灌满了碎玻璃一般。
本能咆哮着让她呼吸,于是疼痛从鼻腔传到内脏,继而传遍了四肢。
原来溺亡不比脑疾来得轻松,她后悔了,她要的是平静,不想却跌入另一个深渊。
意识模糊之间,她感受到一束强光疯狂地刺激着她那满是癌变细胞的脑神经。
尽管不适,她还是奋力地想抓住那微光。
她从没妄想过自己能上天堂,那也不是地狱会传来的光。所以她想抓住它。只要还看得到那束光,她就还活着。
好奇怪,她想。明明没什么留恋的,为什么还是这样依依不舍?
没有力气了,不管怎么说,光毕竟是抓不住的东西。
眼皮和四肢逐渐麻痹,眨个眼的时间,海浪便裹挟着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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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大副的一声惊呼,江逐浪像导弹一般穿破了海平面。
洋流把唐智安推得越来越远,但也很快把江逐浪推向了她。
海水将江逐浪的意识逼得格外清醒,酒精还残留在血液里隐隐作祟。但不碍事,他在水里比在陆上还自在。
屏息凝神,海水刺激着他的眼膜,而他仍是努力瞪着。为了捕获她的身影。
唐智安像一朵开败的花瓣缓缓凋零,可江逐浪一心想着她还能绽放。
他想象自己是条擅游的金枪鱼,就像小时候母亲教他游泳时那样。
母亲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哎呀简单得很呐,你就当自己是条鱼就好了。”
小时候的他兴致高昂:“那我要当大白鲨!”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大白鲨哪是那么容易能当上的。劳碌半生,不过成了只停止游泳就会死掉的金枪鱼。
终于碰到了唐智安的手腕,他将她揽入怀里。好似座头鲸母亲庇护着幼崽那般,他带着她冲破了水面。
“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唐小姐,醒过来,活下去。”
江逐浪也精疲力竭了,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不仅是为了唤醒唐智安,也是为了鼓励自己。
很久以后,他们遇上了一个下雪的圣诞。两个人在槲寄生下回忆起了往事。
他说:“你抓不住光也没关系,我能抓住你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