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唐智安梦到自己躺在狭窄的舱房里,墙壁有一下没一下地压砸在她身上,五脏六腑好似要被挤爆了。
“唐智安女士,唐智安女士……”
呼叫声逐渐清晰,唐智安恢复了神志,强撑着抬起了湿糊糊的眼皮。
一张硕大而模糊的脸逐渐缩小,慢慢到了能够对焦的位置。
落水小辛巴。脑子里划过一个词。
“终于醒啦。”江逐浪抬手抹去从头发滑落到嘴唇尖的水,末了,还不忘用湿手捋出个发型。
“呃,我……”
她的嘴里一股热气,被呛的鼻子和喉咙还残留着刺痛感,肺部也好似还残留着玻璃碎屑。四肢被潮湿和寒冷麻痹着,她差点以为自己被截了肢。
糟糕的状态提醒着她做过的傻事,明明不差这一会儿的。那么漫长的治疗期都挺过来了,怎么会挨不过这一点点疼?
唐智安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孩,她不体谅自己的病痛,反倒第一时间指责起了自己。
离开养父母后,她当起了自己的“东亚父母”。
“很冷吧,快去洗个热水澡。管家,去帮她准备浴室。”
管家嘴上答应着,心里寻思着那浴室有什么好准备的。
“快去呀,愣着干嘛?”
“好的船长,我这就去烧热水。”管家不明所以地走了。
“大副?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驾驶室去。”
“收到,船长!我这就去开船!”大副不明所以地走了。
“医生……”
“你自己这不是能搞定吗,下次这种小事别喊我了,半夜三更的。人啊,是要睡觉的!你们知道吗,那早死的人里面,有百分之八十八都是睡不够觉给造的。现在的年轻人啊……”
“得了得了知道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您老人家。”
船医年芳三十三,算起来比江逐浪还小两岁。船医收起了听诊器,似是已经确认过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在一些该死的地方,命却该死地大。她自嘲着。
“等等,医生,可以给我些止痛药吗?”
船医瞟了唐智安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嘴里念叨着:“明日再议,明日再议。”
船医走后,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游轮的低声轰鸣和浪潮追逐嬉戏。
月光轻柔洒下,唐智安发现她的身上盖了一件黑色西装。西装很大,仅仅这么一件上衣,几乎就能盖住她的整个身子。
海风吹过,头顶阴凉凉的。
想着停药后,头发就该慢慢长回来了;其次,往后就是冬天了,光头最大的劣势果然还是冻脑袋。所以她就没有把残存的头发剃光,可想而知,她现在该有多丑。
唐智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像胎毛一样的细软稀疏的头发,此刻被海水浸润,服帖地扒拉在一个成年人的头皮上,勾画出一块块诡异的图腾。她想,如果此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定会被这造型恶心到作呕。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江逐浪要支走众人,原来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
只可惜唐智安被审视被围观惯了,江逐浪这自认贴心的举动,反倒让她别扭起来。
“走吧,你该去洗澡了。”
“我看起来很丑吗?”
“月亮不识货,它见到你应当躲起来才对。”江逐浪转身抬头望月,顺势坐到了唐智安身旁,他像小孩一样用手比出了一把枪,朝着月亮按下了扳机,“我替你把它打了下来,可惜它离我们太远啦,得等到明天才能看到它坠落。”
尽管看起来很动人,但唐智安铁了心不理会他的花言巧语。
“我看起来很丑吗?”
“如果把你划进丑的范围,那世界上就没有美丽的人了。这样一来,美和丑的概念,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看起来,很丑吗?”
“……”
江逐浪咽了咽口水,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好似很久都没有和女人说过正经话了。
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俏皮话,他眼睛一亮,嘴角一勾,刚想张口,就被唐智安瞪了回去:“认真回答。”
江逐浪抱起双腿,低头抠起了皮鞋。
“丑的又不是你。”他嘟囔着。
“什么?”
“丑的是疾病,不是你。”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唐智安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江逐浪有些意外,他心想,原来她要的答案这么简单。
“气温还会下降,你该去洗澡了。好好养着身子,别又着凉了。”
唐智安把西装还给了江逐浪,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也早已被海水浸透。
白色衬衫紧紧黏在皮肤上,强健的胸膛和分明的腹肌线条一览无遗。月光下,残留的海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闪闪发亮。他轻轻抖起了身子,水珠便一颗接一颗地,顺着他紧绷的肌肉滚下。
这是唐智安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男人的身躯,她不禁有些脸红,挪开了直勾勾的视线。
“你没有义务做到这个份上的。”唐智安心想,她烂命一条,死掉的时候,不值得再搭上任何人的性命。
“我当然有。你上了这条船,我就是你的船长。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你们好好活着。”
唐智安想起了风暴中心号的事故新闻和行程评论区里的风言风语。那些小作文的字里行间都在指责着眼前这位船长的不作为。
往后的行程到底会有多危险?有这样一个拼死救人的船长,竟然还会造就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行业里的恶意竞争?为了引流而放出的噱头?还是另藏着什么隐情?
热水浇暖了头,她决定暂时放弃对这件事的思考。在亲眼见证之前,还是先把一切都当作谣言好了。
管家最后还是明白了船长的良苦用心。他比江逐浪做得还过分,竟然用毛巾和胶布封死了浴室里所有的镜子。
她刚走进来的时候,差点被这诡异的场景吓死。
身子暖和起来,口鼻的疼痛感也逐渐减轻,唐智安的心情变好了。很久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即便肺部还有一种沉重的潮湿感。
耳旁仿佛又响起了江逐浪的那句话——“丑的是疾病,不是你。”
离开浴室之前,她撕下了管家精心贴上的“遮羞布”。
生病而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唐智安换上了一套浅绿色的薄绒家居服,这套衣服是刚查出癌症时的春天,她买给自己的。医生说绿色有助于缓解焦虑消极的心情,而好心情是身体恢复的关键。
唐智安提着脏衣篓子走出浴室,发现江逐浪半仰着头倚在墙壁上,嘴巴半张着,似乎正睡得酣甜。
如果他是盖好了被子躺在什么地方的话,唐智安一定不忍心把他叫醒。凌晨三点,就算是酒吧也该关门休息了。
江逐浪动作很快,此时的他已经洗好了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刚刚吹干的头发毛绒绒地膨胀竖立着,不像平日里上了发蜡时的规整服帖。
先前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酒气。
醉成这样还要下水救她?酒精壮胆,也不能有种成这样吧?
唐智安这才想到,她不小心错过了游轮上最新鲜的第一天。晚宴该很热闹吧,她还没有参加过富人聚集的宴会呢。
唐智安有一米六八,她的脑袋顶刚好到江逐浪的下巴。
这意味着他能将她“恶心”的头顶看个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变着法子夸她漂亮,江逐浪的职业素质倒是硬得很。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把他唤醒。
江逐浪忽然浑身一颤,双眼猛地一睁。平日里迷离优雅的眼神此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恐惧里带着凶气的防备。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但她不明白江逐浪为什么这样惊慌。
“是你啊,说对不起的该是我才对。”
看到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憔悴病患,江逐浪恢复了温润的神情。
“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吗?”
“怎么没有吹干头发?电吹风应该在洗手池旁。”
“就这点头发还要吹吗,擦擦就干了。”
“当然了,水汽留在头皮上会着凉的。”
唐智安诧异,她竟然有一天从一个浑身酒气的年轻男人身上听到这样老派的言论。
拗不过他,唐智安只好又掀起帘子进去吹头发。
镜子里,她看到江逐浪非礼地掀开了帘子,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
吹干了头,果然像戴了顶帽子一般暖和。这样一来就不会着凉了吧,以前她的身体可好了,这样的小病从来不会光顾她。
“这里是女浴室,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流氓似的掀帘子看?”
“这大半夜的,除了你谁过来洗澡?”
“总有昼夜颠倒的游客会来嘛。”
“那我就只好说,这是你向我要求的附加服务喽~”
“没点正经的。”
“当然有正经的!我弄丢了你的假发,现在我该补偿你一顶。”
“又不是你弄丢的……”
“我说过了,我是你的船长。”
“那又怎样?又不是你把它摘下来,丢到水里去的。”
“哎呀!你上了我的船,我本来就该保管好你的财产物品。”
唐智安没想到,真有人把流氓条款磨刀霍霍向自己。
“那就随你吧,这船上难道还有备用假发不成?”
“当然有了,你跟我来。”
唐智安莫名其妙,江逐浪走得自信,好像真有什么好货要给她看似的。
她将信将疑地跟着江逐浪上了一阶又一阶楼梯。她轻轻喘气,江逐浪便放缓了脚步。他们一直向上,直到来到了最上层。
原本是客房的地方变成了一小块视野开阔的甲板。
前面只有两个房间,右边房间墙体的上半都是玻璃窗,里头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盈照出来。房间门上写着“驾驶舱”,一男一女两个船员在里头值守着。
“那女孩是二副。”江逐浪看她好奇,简单介绍了起来,“她的能力不在我之下,在这里当二副真是屈才。”
左边的舱房从后头看是封闭式的,房间门上写着“船长室”。
江逐浪打开了左边的房门,点亮了和驾驶室里一样的暖黄色灯光。
灯光洒下,唐智安好久没见到内设电灯的豪华房间了:
两张巨大的环形沙发相对而坐,上面铺满格式西装衬衫。沙发的中点上填放了一张陶瓷桌,桌上什么都没放。
前面和左面的墙同驾驶室一样,上半部分打通用作瞭望的窗户。
办公桌在正前方,桌上有一个复杂的控制台以及两个监控屏幕,屏幕上放着视野死角的海域,以及船舱内各处连接的通道。
她站在门外,隐约能看到摆放在左侧的床的一角。被子没叠也没铺。
“请进。”江逐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