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前日子很漫长,哪怕只有一个小长假的时间。
她已经放了很长时间的假了。开始的头一两个月,她捧着电脑在病床上,试图通过工作继续着和外界的联系。
那时的她,正值事业巅峰期。前总监要晋升副总经理的位置,已经着手准备把工作和头衔交接给她了。同事们都以为她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回来,关心她的人欣慰她按下了人生暂停键,惧怕讨厌她的人开起了香槟准备喘口气。
她也曾这样以为。
可处理业务的能力和精力,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流走,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过多久,老板就和她商量着要停薪留职。唐智安知道,这只是逃避辞退补偿的一种手段。但是她接受了。
当时的她想给自己留点希望,因为停薪留职听起来就好像,总有一天能回去似的。
临行的前三天里,唐智安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对抗疫苗带来的不良反应。
低烧,乏力,说实话和她平时的状态差不太多。
在医院时,她早就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留恋。这次和之前不同了,她想登上游轮,想跟着江逐浪去冒险。
现在死掉的话,会留遗憾的。
所以一点点的病痛都让她担惊受怕,这样一来,反倒难受得多。
临行前一天,唐智安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通知了她所有的朋友,告诉他们自己买到了风暴中心号的船票。
为了不消耗体力,不在朋友们面前显出病态,她拒绝了所有要来践行的请求。
只有小姜无视了她推脱的话术,敲开了她的房门。
小姜说:“每次说谎都扯上爸妈,我可不相信这么重要的夜晚,你能在那俩老毕登家里过。”
唐智安很开心,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点了平时想吃却舍不得的,也点了加班时常作宵夜的。
小姜不断追问,唐智安好几次忍不住,差点都要说出口了。但话到嘴边,她也不过咬了咬唇。酒过三巡,小姜也不问了,她大概也从唐智安小鸟般的胃口、布满针眼的手背和胳膊、差点掉到饭碗里的假发上瞧出了端倪。
两人是在分别之后,见不到对方的脸时才哭的。
唐智安眼眶红红,舍不得自己精心改造过,住了五六年的出租房。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些家具和玩偶告别。
大概是最后一次和这个小家见面了。她哭着,喋喋不休地和它们说了好多话,从小时候的鸡腿和摇摇车说到大海和游轮,然后缓缓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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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江逐浪带过最差的一届游客。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一个裹着黑色风衣,戴着圆顶礼帽的佝偻老头才姗姗赶到。
秉承着尊老爱幼的好传统,江逐浪压下了心中的不耐。毕竟这老头竟然还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那个叫“唐智安”的麻烦女人,在视频通话里频频让他吃瘪的女人,这会儿是准备放他鸽子了?
江逐浪知道想要登上这艘船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货色,迟到这等事根本不会发生他们身上,所以他才没有把误时视作毁约写进游客须知里。
至少之前临阵脱逃的人还会留条信息。而眼下这个缺席的女人,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说什么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怎么,她先他一步出海去了啊?!
列队迎接的船员们等得疲了,刚还是端正站着的帅气小伙漂亮妞,现在成了瘫倒在舷梯上或登船口的沧桑老头老太婆。
风暴中心号停靠在设计精良的客运港口,像他们这样的小船通常不需要引水员。但有个新人小伙子自告奋勇来报名,说什么也要给这艘名号响亮的游轮领航。
可眼看着距离约定的出港时间越来越远。太阳逐渐爬高,炙烤着阴影外的一切,深秋的凉爽早已经消失不见。
小伙子的热血变成了狂躁,他朝着空气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指责了句“船小妖风大”,然后扭头走了。
江逐浪解散了船员们,指挥所有人手去安抚那些烦躁不安的、动不动就要摔杯为号夺取游轮、试图来一场潇洒自驾游的乘客们。
他的船和宣传的一样,除了果腹的大米、钓不上来的酒水、制不成的烟草以及补充维生素的水果蔬菜外,没有其他的食物储备。当然,船员们私藏的干粮不算在内。
他不打算为了一个还不知能否见上面的女人破例,只好把烟酒和水果发了一轮又一轮,谄媚话说到嗓子都冒烟。
终于从游客群中抽身,他回到驾驶室,继续眺望着游客出口。
焦急中,他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劳力士表盘。
这块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基础样式透露着浓厚的复古风味,唯有深蓝的表盘看起来是新换上的。
江逐浪今年35岁,和腕上的手表相比,他还是稍显稚嫩。那感觉,就好像他戴着这表,从十五岁一下穿越到了现在似的。
十分钟。他心想,再过十分钟他就启动引擎。不管他对那个购入特价票的憔悴女人有多好奇,十分钟之内不来,他就要放弃她了!
航海人最忌讳变数。往年都是十五个乘客,好端端的非得学些二房东,硬加一个特价舱房出来,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他一定要好好数落一番提出这个建议的大管家,这里是海上,可不是上海。
江逐浪走出驾驶室,趴在护栏上大喊:“大管家!到机舱通知工程师最后检查一次设备,再把大副叫上来,准备出发了!”
“明白!船长!”
大管家回答声如雷贯耳。他放下餐盘,立刻动身前往机舱,实则脚步一转,终于找到机会解了个手。工程师和大副哪轮得着他去吩咐?这船虽然小,但不至于连个电话和对讲机都没有。
江逐浪喊,是喊给游客们听的。果不其然,江逐浪的指令马上传遍了每片甲板每间客舱,船上洋溢着一片即将启航的兴奋之情。
然而,十五分钟过去了,江逐浪只是假意热了热引擎,给游客们一点“震撼”。有人发出不满,但船员们只是忙碌着,漫不经心地说着“快了快了”。
终于有个小胖子忍不住,拽了拽大胖爸爸的泳裤,问:“爸,那人来来回回搬那坨绳子干什么?”
爸爸凝视了做无用功的船员半天,遇到了冲主甲板的船长。正准备扯上他的领带质问时,只见船长三步并一步地飞下舷梯,来到了一个瘦弱女人的身旁。
愤怒和八卦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胖爸爸不知该先吐出哪种来,一时间宕了机。
“唐智安,你是唐智安对吧,这都几点了,怎么才来?”
这是江逐浪第一次对着刚见面的游客表现出失态。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赶忙紧了紧领带、扯了扯衣袖来掩饰失礼。
“一路赶来,辛苦你了。我对我的失职表示抱歉,明明在同一个城市,我该派人去接你的。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吧,深呼吸,我知道你很疲惫。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完了,还好等到了你。管家,来,带她去舱房休——”
江逐浪话还没说完,唐智安两眼一黑就扎进了他柔软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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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很后来才向他解释了那天迟到时发生的事。
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见不到他了。他安慰说自己会一直等下去,哪怕事实是差一秒钟,他就要解开缆绳发动引擎了。
唐智安做错了一件事。她应该放下自己的心理防线,从家里打个车直达港口的。
昨天晚上玩得太高兴,花了太多钱点外卖,用光了卡里所有的钱。就连小额借贷的额度也用到了上限。
无奈早上还起晚了,翻箱倒柜找了几枚硬币,赶紧买票坐上地铁。
江逐浪选择的客运港口在郊区,下了地铁之后每隔半小时有辆班车可以坐。
意外的是,原本免费的班车一上去竟然要价三十。往前的日子,这三十块钱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她偏偏掏不出这三十块。
车上有一家三口,三个人胖得不着边,五人座的最后一排只刚好塞下这三人。父母两只靠外的胳膊得伸到窗户外,小儿子的屁股只放下了半张。
小儿子好奇地盯着唐智安,翻了翻口袋似乎有了帮忙的意思,可他的父母别开了他的大脑袋。
也好。唐智安这辈子就没开口向人讨过钱,当然拖欠的工资除外。今天,她也不准备低头。
她退下班车,开黑出租的司机们蜂拥而至。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们悻悻退去:“我是因为坐不起才走下来的。”
好在有共享单车,好在这单车是先骑后付的。她知道自己还不上,但万一呢?资本主义不差这几块钱,它可以等,反正下辈子总能还上的。不对,这辈子早就还够了。
于是,她精心挑选了辆幸运儿,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拖着行李,两脚一蹬上路了。
郊区的信号不好,导航偶尔才能辨认清她的方位。渴了也没钱买水,累了也只好歇歇再走。
就这样,半个小时的路程,被她硬生生骑成了两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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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脸卡进江逐浪的胸膛后,她直到半夜才醒过来。
爬起身时,她的脑袋磕在了一堵厚实的舱壁上。晕倒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微微晃动的床让她意识到,此刻她正在风暴中心号上。
摸索了半天不见电灯开关,只好凭借手机摸清舱内构造:
一堵倾斜的钢铁墙壁横在头上,好似绿皮火车的上铺,狭小的空间只能让她半支起身。越往下,天花板越来越低,蔓延到脚部时,竟连左脚架上右脚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要不是她患病以来体重暴降了二十斤,她能被这堵墙生生夹死。
摸黑下床,床比地板只高出十公分。脚磕在了硬物之上,唐智安浅浅吃痛。她谨慎地勾勒出了硬物的轮廓,发现竟是卡死在墙缝间的行李箱。
除此之外,就是扇有着圆形窗户的舱门。
唐智安这才发现,她找不到灯的开关,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压根没有灯。
所以,枕头底下梆硬的东西,是手电!还有电池!
不仅躺在床上直不起腰,站到地上的时候也不行!
她不禁感叹,监狱的条件都比这好。
忽然,一阵致死般的头痛袭来,眼前变得模糊闪烁。求生的本能让她跪到了地上,开始寻找包里的止痛药。
包是漏的。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精心准备的药物全都洒向大地了。空空如也的地板,保命的东西终是没能和她一起上船。
唐智安挣扎着走出房门。风很大,起浪了。
她摸索到了墙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了上去,从下甲板上到了主甲板。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肌肤流下,她不小心磕破的脑袋、手肘和膝盖。
她原先上来,是想要求救的。
但鲜血和疼痛让她生出了另类的冲动。
一步一趔趄地走到甲板边缘,她忽而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最想要的,是平静。
一切都结束后的,毁灭后的平静。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