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电话比想象中来得快。
钱款付清后,唐智安坐上了从医院到出租屋的公交车。
出院手续和付款时的兴奋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公交车摇晃,她仿佛坐上了小时候喜欢的小马摇摇车。
妹妹坐了两下便哭着闹着要下来,于是上辈子积的德让她有幸乘完了剩下的一分半钟。
小马摇啊摇,转眼就变成了一条竹筏。她独自坐在竹筏上,向着无人的大海远远飘去……
直到口袋里的响声震醒了她。
自从她的意识变得忽明忽暗以后,她就把设备里所有消息软件的提示音开成了最嘹亮最刺耳的那一档。这是她尽自己最大努力不错过朋友消息的办法。
她早就知道自己没剩多久活头,所以向朋友们轻报了病情,她打算慢慢地淡出他们的生活,从冷淡到失联。
生气或疑惑总比失去和难过来得好。
但她总忍不住要回消息,她不想忘记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下馆子、看电影、四处旅游,平凡的生活成了奢望,看着朋友们分享快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手机断断续续响了好一阵她才醒来,车上乘客们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好在他们或胆小或怕麻烦,没有人做出超过眼刀的举动。
解锁一看,两个未接来电,同时在微信里传来一条新朋友的消息。
唐智安自嘲地笑笑,现在的她哪还需要什么“新朋友”啊。
不小心错过了风暴中心号的来电,但好在对方没有因此更换人选。
“新朋友”的微信名字叫“逐浪人生”,头像是一个举着香槟的男子靠在前甲板的船舷处,图上角落里犹抱琵琶半遮面似地露出了餐布logo上的“风暴”二字。
唐智安点开了大图,图上的男子和宣传页面上的是同一个,是船长江逐浪本人没错了。
浅咖啡色的复古滤镜下,他瞪着迷离的大眼睛,失焦般望向镜头,但仿佛越了过去。
江逐浪长相俊美,眼神动人,有股混血般的气质。
唐智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的短发卷翘服帖,黑里透金,上额中央点缀着美人尖。他的鼻子挺拔陡峭,但盯着他的鼻梁骨看时,会不自觉地滑进他的眼睛里。他的薄唇轻抿,嘴角带着笑意轻轻勾起,对于服务业来说,算不上正经。
那天看到评论区里有人暗示,在这么一条神秘的船上,一定包含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附加服务”。起先她只当造谣划过去了,现在细看这照片,心下觉得也不是毫无可能。
不对不对,光凭人家长得漂亮就信口造黄谣,那和网上那些思想龌龊的人有什么区别!
通过了好友申请后,通话界面很快就跳了出来。
秒回消息果然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好像那十六个游客里,这船长就只关注着她似的。
奇怪的念头涌了上来,该不会今年这新开的特价舱房,其实是个深埋危机的陷阱?
一无所有的女人ego不会太大。转念想想,她要钱没钱,要命没命。甚至在癌症的侵袭下,身上的器官还都不能用。
此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女人。
戴上耳机选择接通,江逐浪的脸立体地出现在了屏幕上。
这回是不带滤镜的干净画面。他穿着正式的西装,打着一条鲜红色领带,坐在一面大白墙前。他的眼神依旧忧郁迷人,他的头像也许挑过,但果真没p。
除非视频也能p。
“唐智安女士,你好。”江逐浪说起话来的时候,不自觉地染上温和的微笑,他的眉毛微微扬起,更显得精神一些。
但也许是唐智安没有开摄像头的原因,江逐浪似乎不知道把眼睛望向屏幕何处。
“是我,我在。”唐智安简短地答道。
“你知道吗,我现在不在海上。”
“嗯?”江逐浪的话让唐智安摸不着头脑,她忍住了将“那咋了”三个字问出口的冲动。
“但是刚刚你说话的时候呢,好像有一阵轻柔的海风吹过。如果我说,我还没有见到你的脸,只是听到声音就觉得很特别,会不会有些失礼?”
唐智安哑口。她的确经常在旅行中遇上**话术,但每每都不大知道如何应对。
她是浸泡在恨意里长大的女人,偶尔原谅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她不懒且有时间。她的人生不是靠圆滑世故讨来的,赚到的每一块钱都是靠自己的实力硬碰硬地敲出来的。
在公司当新人的时候靠着勤奋头硬脸皮厚,让能成大事的老板接纳了她的直言顶嘴。干到高级经理位置的时候,扼杀所有做无用功的殷勤谄媚,提拔奖励真能干活的人。
雷厉风行讲理不近情的作风让她频频被排挤,但从没妨碍过她节节高升。
一向如此,早成习惯了。什么暧昧**这般效率低下又毫无意义的事,她没兴趣,也不会做。
唐智安隐约觉得江逐浪话里有话,她不愿意陪他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回答不在江逐浪的意料之内,他尴尬地抿了抿嘴,眼神轻轻一飘,像是思考着对策。
稍一停顿,他略带无辜地补充:“我只是好奇,能够扬起和煦海风的声音背后,到底藏着怎样曼丽的真容。唐小姐,愿意赏我一个面子,满足这个小小请求吗?”
唉。唐智安在心里叹气。不就是没开摄像头吗,如果公司里的人都像这个男人这般,那效率得有多低?回款得有多慢?年底得裁多少人?
唐智安大方地打开了摄像头,尽管她素面朝天,疾病让她的面容消瘦憔悴。摇晃的公交车上,随意披上的假发,面无血色的脸庞让她逗笑了自己。
终日像块死肉一样躺在病床上,她早就抛去了对容貌的尊严。自卑也好自信也好,病床上滚过一趟,都不复存在了。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魅力,原谅我无知的幻想吧。请允许从现在起,我的目光不停追随向你。”
如果不是唐智安足够敏锐,她一定会错过江逐浪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左边眉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但她不知道是为了鬼模鬼样的她,还是她身后的公交车内饰。
能计划这种游轮旅行的人,大概都忘了,或者不曾享受过公交车的滋味吧。
想必江逐浪也想过,购买特价票的人一定不如原价票买的人富有,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坐公交车这种地步吧!
唐智安不禁想,她来游轮旅行一趟,船长带给她的新奇和她带给船长的新鲜,也许不分伯仲。
“你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游轮漂浮在海上吗?”
“当然不知道了,我要能知道的话,你还会问我?”
江逐浪被直球的唐智安逗笑了,露出了嘴巴左边的一颗长得标致的虎牙,和脸颊两侧深凹的酒窝。
“731艘。在这样多的游船里,你的偏爱让我受宠若惊。我应该好好琢磨,怎样才能好好回报你的倾心……”
“这些船都启程了吗?”
“至少有一半已经远航。”
“那我岂不是已经错过一大半了?”
“……”
“咳咳。”江逐浪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进入正题,“你应该已经仔细阅读过登船事宜,除了常规准备的护照和疫苗接种证明,我还需要你的死亡免责承诺书。”
“我知道。”
江逐浪把免责书的内容投在了屏幕上,再度清清嗓子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在此,我确认已知悉此次旅行可能涉及的某些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自然灾害、动物袭击、人为意外、船只故障……存在严重致伤甚至死亡的可能……我明确表示同意……我将不追究风暴邮轮有限公司及其员工和相关方的责任……一经签署,立即生效,不受任何法律或其他情形影响……”
唐智安质疑这份承诺书的法律效力,但她没有提出来,只表示同意签署。
“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不存在什么秘密,我逐一解释的~”
“没有。”
她根本不在乎。
“好吧。再次感谢你精彩的选择,相信我,这次的旅程一定让你心潮澎湃、欲罢不能。现在,请注意下车时机,小心别坐过站了。”
闻言,唐智安抬眼看了看车上指示,果然还有半站的车程就该到家了。
正疑惑时,手机里又传来了江逐浪的声音:“那么,唐智安女士,很高兴在这大海茫茫里,你愿意登上我的小船。希望三天之后,不要隔着这屏幕,让我亲眼见到你美丽的脸庞。我会在这里等你,再见!”
话音刚落,船长就挂掉了电话。有礼貌但不多,行事作风和他轻浮的话语如出一辙。
走下站台,唐智安想起她忘了问免责书的签署方式。正想发条微信消息,有个硬朗的声音喊住了她。
“唐女士。”
唐智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公交车站旁,两个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梳着干练背头的男人站在一辆加长款轿车旁。像是复制粘贴一般,现代版的牛头马面。
唐智安不识车,只看得车头前有个立起的小雕像,她隐约辨识出那是一个张开双翼的人。
其中一个墨镜男掏包的瞬间,她以为自己要被勾走了。
还好,他只是从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和一支看着就质感拉满、价格不菲的钢笔。
原来跨越阶级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从结完尾款开始,高级的人事物便接二连三地涌入她的生命。不知道往后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让她开眼界。
话说回来,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开不开眼界什么的,有这么重要吗?
死亡免责书写得很简短,一眼就能看完,就像唐智安的生命一样。
唐智安在文件上签署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不禁揣测,江逐浪刚刚**式的对话,难道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让她刚好能在挂掉电话后立马签署合同?
墨镜男们肃穆的神情,让唐智安在写到自己名字里最后一画时,产生了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将自己勾划去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