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死掉以后的手续总是长得可怕。
受到同情的总是那些活下来的、依然惦记着死者的人。他们要冷下心来,去走完所有繁杂的流程,去过完往后的漫长人生。
保安们收走了枪支,实际上却是被渔民们带走了。江逐浪也是到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来才”是那个劫船身亡的海盗,他中文名字的寓意很好,叫做“来财”,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个人。
港口方、警察和医疗人员一致认定,宋筱在被查出违禁物品时表现出了过激行为,过度的肥胖使他患有呼吸困难等等隐疾,所以责任都应该被归咎到死者身上。
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口岸运营企业愿意一次性支付一亿印尼盾作为精神损失费,尸体运输费、丧葬费和家属的遣返费用也一律予以报销。
他们强调再三,这笔费用不代表承认任何的法律责任,仅仅由于企业董事心怀慈悲,愿意自掏腰包安抚死者家属。
如果宋筱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对这样的判决大发雷霆。五万块钱就想买走他的命?起码也得一亿美金才行。
然而宋筱的妻子却点头答应了。
江逐浪提醒她可以寻求领事馆的帮忙,聘请律师打官司,也许可以拿到更多的赔偿,或是让压死他的那五个保安得到牢狱惩罚。
“你都说了是‘也许’了,跨国官司的时间成本和律师费用不可估量,打到最后大概率是一场空。”
“……”
这女人也不是什么等闲人物,把母子俩送到港口指定的宾馆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胖儿子还在哭着闹着没有停歇的迹象,胖女人已经为他买好了一大袋子的餐食,好让自己的孩子在准备好继续面对生活的时候不会饿肚子。
关上门以后,江逐浪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在走廊里踱了几圈,想着再能为这孤儿寡母做些什么。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胖女人冷着脸冲着江逐浪。她眼角的泪水早已被印尼的炎热烤干,眼白里满是藤蔓般遍布的血丝。
“我知道他死前签下了什么样的合同,老早就给他买好了保险。受益人填的是我,不用继承他的累累负债也可以直接拿到。”
听到这样的回答,江逐浪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豫。
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走下宾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温度湿度并驾齐驱,空气中蒙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水雾。
街边的便利店、连锁饭馆和小推车逐渐开始收摊,货运的机械声也逐渐停歇了下去。这里的夜生活不如市中心那样丰富,胖母亲想得还是周到,她一路嘱咐江逐浪也买点东西填填肚子,江逐浪后悔拒绝了她的善意提醒。
你不能对印尼路边摊的卫生程度有太高的期待,江逐浪辗转了两条街都没有找到满意的。
如果二副在场,一定要数落他:当了一辈子苦命水手,风光了也才两年,竟然穷讲究起这些小细节。
“船长,一个人?”
身后响起一个讲着中文的女声,江逐浪回头一看,一身黄衣在夜色里兀自刺眼。很奇怪,心头竟为此涌上了一股失落。
“是啊,一个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有点明知故问的感觉。纵然岸上的游玩是自由行,但他的身旁总是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人。有人想请他做向导,有人会在背后来上一枪,也有人单纯地想泡他。
他偶尔也会抱怨自己这张四处惹桃花的脸,偶尔也会怀疑起自己的策略是否太多余。围绕在身旁的人的**五花八门,还得费尽心思去猜来人属于哪一种。
又怀念起和唐智安在一起的时光。呆在一起就是呆在一起,没有额外的**要发泄。
话说起来,在他处理亡者身后事的时候,唐智安在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
“不忍心船长独自徘徊,想邀请你加入我们。”余女把手揣进口袋里,视线往侧边一瞟。
顺着余女的目光看去,一家充盈着蓝紫色灯光的酒吧正大声放着欧美流行乐。酒吧里热闹,不少是在这里歇脚的国际游客。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扭抱在一起,窗户边是一桌又一桌吹瓶赌博侃大山的人们。
眉头本能地一蹙,又想起余女还在,他不能松懈了对待客人的状态。
“玩得开心点,我要回游轮上去了。”
“难得下船一趟,一起进来玩呗,大家都在呢。不给我面子,总得给人家小唐一个面子吧。”
“小唐?”
江逐浪又转过头又细细扫了一圈,果然在里侧的散台上看见了唐智安,身旁还坐着魏阳和洪希。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怎么在这?”
“小唐的面子果然大。你忙碌了一晚上,她没人陪,自然就跟我们一起出来找点乐子了。”
不顾客人在场,江逐浪板起一张脸,迈长了腿闯进了那间酒吧。
音乐声吵闹,除了门口打着瞌睡的迎宾小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那小哥见他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进来闹事的。瞌睡全无,但江逐浪的个头大,他伸出拦截的手臂又收回,扯着嗓子托隆托隆地叫起来。
余女往小哥的怀里塞了两张大额纸币,小哥见状,立马噤了声赔笑起来。
桌子很小,只能摆得下一副多米诺骨牌,三个人喝空的酒瓶则放在了地上。
江逐浪没注意,一脚踢过去,空酒瓶相互撞击,叮铃咣啷地响起来。
“呦!江船长,你来啦!”
洪希热情地招呼着江逐浪;魏阳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想给他让座;而唐智安则支起了胳膊,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江逐浪把桌子一抹,骨牌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板上。
“哎!这局刚玩一半呢,船长你这是干什么呀!”
江逐浪没理会魏阳的抱怨,他粗鲁地拉开了唐智安挡着脸的手臂,不管她脸上一副吃痛的表情。另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脸侧,强迫着让她的眼睛望向他。
这下看清楚了。酒精上头,整张脸都染上了火烧般的红晕;双眼迷离,看着近在眼前的江逐浪,眯眼瞪眼都聚不了焦;红唇轻启,灼热的酒气喷吐在他的脸上,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江逐浪脸色一黑,沉着嗓子质问她:“唐智安,你喝了多少?”
魏阳看情况不妙,一边用脚偷偷把装着空瓶的纸箱往自己的方向勾,一边给唐智安打掩护:“小唐姐玩牌可厉害啦!她都没输过,没喝几瓶的!是不是啊,洪希?”
被魏阳的胳膊拱着,洪希也学着他的样子帮唐智安开脱:“就是就是,六瓶而已!”
“对啊,才六瓶……六瓶?!”魏阳被洪希吓了一跳,赶紧找补,“半度的果汁啤酒!相当于六瓶水啦,多喝水身体好的嘛!”
江逐浪才不理会那两狐朋狗友演的小品,他朝着醉懵懵的唐智安怒吼:“吴逍遥怎么跟你说的?你不要命了吗?唐智安?!”
余女找了张凳子给自己坐下,脸上写满了不开心,她可不是期望着江逐浪一进来就把目光锁在唐智安的身上。余女新开了一瓶啤酒,喝了两口,说:“你就别怪她了,她今天头痛发作打了剂吗啡,心情低落着呢。来吧,放过她,陪我们喝两瓶。”
江逐浪拨开了余女递过来的酒瓶,他拽着唐智安的胳膊命令她:“走。”
唐智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有反抗,没有抵赖,乖乖地站了起来。
“欸?船长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洪希见江逐浪要走,赶忙出声想拦住两人。
江逐浪看了看围坐的三人,又看了看迷醉的唐智安,打算直接扭头走人。
他实在是受够了这24小时都要待命的服务业了。
前脚刚迈出,就被余女拦了下来。
“让开。”江逐浪低声警告她,他撕下了平日里隐忍的温和,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这酒吧是有入场费的,你进来得急,是我帮你付掉的。现在你屁股还没沾着凳就想走人,这不太好吧?”
江逐浪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大把卢比,刚想拍在桌子上,就被余女挡了回去。
“不对。用钱来还钱可太没意思了。”
“你想怎么样?”江逐浪的眼睛因为愠怒而轻轻眯起,颇像只露出了獠牙的野狐狸。
“吹了这一打。”余女从地上捞起了一箱啤酒,往桌子上一砸,“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330毫升一瓶的啤酒,酒精度不是问题,问题是肚子装不下。
如果开打会怎么样?江逐浪在心里演算着肉搏的胜算。
余女是个专业的练家子,他要真和她打起来,肯定没法顾上唐智安。洪希和余女是一伙的,魏阳不算数。如果洪希劫持了唐智安,那就没得玩了。
“好。”江逐浪决定同意余女的要求。
“太多了,你喝不了的。”唐智安脚步不稳,晕晕乎乎的,但还是想要阻止江逐浪。
“没事的,你放心。站一会儿可以吗?很快就好。”
安抚着唐智安的功夫,余女已经把啤酒的瓶盖一个接一个打开了,一脸不把他灌醉不罢休的模样。
第一瓶见底之后,江逐浪忽然用印尼语吆喝起来,店里的当地人听懂了他说的话,一个两个兴致勃勃地跑来围观。
第二瓶下肚,热情爱热闹的印尼人们招呼来了更多的游客。
第三瓶也吹空,店里的客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娱乐,跑上前来看看是哪个要一次性吹空十二瓶的大胃王。
第四瓶见半,江逐浪猛地将手上的酒瓶往地上一扔,再伸手一捞,将桌上的啤酒全都砸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