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有一艘港口派出的引航船为他们指路,游轮紧紧跟着,缓缓驶向岸边。忽然,又有一艘小船开足了马力,驶到了引航船的跟前。
两条小船像是短暂地耳语了一番,无线电里传来了口岸指挥的指令:“更换泊岸平台,请跟随新指派的引航船调整航道。”
“风暴中心号收到,请提供详细原因。”
“更换泊岸平台,请调整航道。”
对面只是重复着已经下达的命令,没有想要同江逐浪解释的意思。
江逐浪蹙着眉头,轻轻地转动船舵,跟随着那小船偏离了航道。
“这种情况很少见吗?你看起来很担心?”
“没什么担心的,多花点冤枉钱罢了。这条道是被抓去收手续费的。”
“这么大个港口还搞这些小花招啊?”
“最早是西北渔民牵头起来的,现在都成了稳定的小产业了。前两年渔民穷么,赚不到钱就去当海盗,海盗毕竟危险,和这港口的小职工牵个手,既安全又赚钱。”
果然,抵达口岸下了船之后,一群穿着不那么正式的、散发着满身鱼腥味的当地人一下就围了上来。他们把护照翻得哗啦响,护照快过期的、没有办理疫苗接种小黄本的,每个都缴纳了一百万的印尼盾,约合人民币五百块钱。
还好唐智安留了个心眼,一早就弄好了小黄本,否则这旅程才刚落地,小姜接济的四分之一的钱就要花出去了。
疫检过后又是安检,安检人员恨不能把行李箱和背包翻个底朝天,一副要把每条异样的缝线都拆开来看的蛮横模样。
安检过后,大管家清点着护照准备去办理签证。
唐智安眼神轻轻一瞟,就看到了两个眼熟的乘客的名字。
一个叫洪希,是那个喜欢化浓妆的朋克女孩。她在护照上的照片尽显纯良,甚至还有些初高中小女孩未泯的天真挂在脸上。唐智安是通过排除法确认的那个女孩,毕竟这两张脸,除了年龄还算相符之外,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一个叫余女,是渔女。照片上的她和现实中的一模一样,浅色头发亮黄衣服,长发掖在耳朵后。嗯。唐智安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难怪所有人都叫她“渔女”,原来她真叫“余女”啊!
“哎!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安检的游客队伍中传来一阵骚动,唐智安被吵闹声吸引了注意,转回头去看。
越过重重肩膀和后脑勺,只见四五个细瘦但精壮的保安压着什么又肥又白又好动的东西。
唐智安走进人群,拨开魏阳,越过朋克女洪希的脑袋望去,原来是宋筱被压在了地上。
为首的保安用膝盖死死地抵着宋筱那厚如牛一般的脊背,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手枪,那握枪的姿势不像是持着武器,而像是在端详。
那把手枪在灯光下反射出银白色的闪光,看上去有些眼熟,但距离隔得太远,没法看清细节。
“这是怎么了?”唐智安问着身边的人。
“还能怎么的,持枪入境被抓了呗!”魏阳热心肠地给她做了解答。
“那保安拿的是宋筱带来的枪?”
“不然嘞!”
这就找到了吗?海盗劫船那天,朝着江逐浪开枪的杀手。
借刀杀人,倒是来得轻松。
但是,持枪的真的是宋筱吗?和江逐浪聊天的时候,不是已经排除了他的可能了吗?十米开外,这么一把小手枪,连下药都下不好的家伙,能有那么准的枪法?演戏,还是乌龙?
“不是我的!那东西不是我的!”出于恐慌,宋筱趴在地上时仍不忘为自己伸冤。他的体重太大了,整整五个保安才能将他的手脚控制住。
那些保安都是本地人,嘴里语速飞快地说着一长串印尼语,没有人能听得懂。
“爸!爸!”
宋筱的妻子和儿子想要上前解救他,可都被江逐浪和大副控制着。
见情况不妙,江逐浪赶忙将宋筱的妻子往船医的手上一塞,大步走上前去和保安交涉起来。为首的那个块头比江逐浪大上一圈,腰间还配了警棍一样的武器,唐智安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在那保安和江逐浪很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看两人的神情,好似在寒暄。
她也第一次知道江逐浪原来会讲印尼语。
那保安的情绪逐渐缓和,眼看着就要从宋筱的身上下来的时候,胖妻子突然一把将吴逍遥掀翻在地,卡车一般冲向了宋筱。
保安们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原本要离开宋筱的膝盖又重重地压了回去。
人手不够,之前讹了他们一笔“手续费”的渔民们也赶上来帮忙,十几只手一齐扒拉着胖妻子。
一个渔民看到保安手里的枪,突然“来才来才”地吆喝了起来。
紧接着,渔民们蜂拥而至,一个个都指着那手枪直呼“来才”。
唐智安先是不解,怎么这手枪这么有名吗?再定睛一看,这把手枪好似那天海盗手里拿的那一把:枪体呈暗银色,枪管细而长。外观看上去非常地蒸汽朋克风,谍战警匪片子里少见,二战片里倒不少。
那保安头子也念叨着“来才”点着头,他向江逐浪询问,可江逐浪一脸茫然的样子,好似他也不知道“来才”的含义。
保安于是用膝盖顶了顶宋筱,幻想能从他的嘴里掰出点什么。可宋筱却一动不动地没有反抗。
一阵反胃感袭来,好似身体已经习惯了海上的漂泊,突然踩到陆地上时却觉得晃悠。
“吃白饭的废物,死了也好。”
人群里,一声低吟般的抱怨飘然入耳。唐智安四处看去,可身边的几个乘客分明都紧闭着双嘴。
保安终于松开了宋筱的四肢。那四条肥大的肢体完全泄了力,死肉一样铺散在光滑的瓷砖上。保安们同心协力,一起将宋筱的躯体翻了个身,使他的正面朝上,鼻喉通畅。
宋筱的脸部因窒息而呈现出骇人的紫绀;他的眼皮拢不紧,缝隙之间被眼白填满;他的嘴巴微张,露出里头紫得发黑的,再无力做出猥琐摆动的舌头。
保安们卖力地按压着他的胸脯做心肺复苏,然而,除了宋筱的妻子和儿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人已经死透了。
唐智安双腿发软,脑袋发晕,差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的时候,被余女扶住了身子。
“喂!癌症女?你没事吧?”魏阳插队进来的余女怼了一屁股,刚想发怒,看到脸色苍白的唐智安,怒气瞬间散了个干净。
癌症女。原来她在别人那里的称呼是这样的。
余女和魏阳把唐智安扶到了椅子上坐着,洪希则为她买来了一瓶水。
“五千块钱,记得还我。”
“哈?五千块?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仗着人家生病强买强卖?”
“死阳魏!五千块印尼盾!两块五我都不能要了?”
“印尼盾?糟糕,我忘记换钱了!”
“前面有取款机,我带你去取一点吧。”
“爷!我去换钱!你站在原地别乱走!”
魏阳和洪希吵着闹着离开了。
明明还都是一群小孩子,怎么偏偏上了这么一条船来了。
这本该是正常的旅行的样子,适龄青年,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可那里刚死了一个人,这两人对于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无动于衷的模样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话又说回来,这群人明明那么热心地扶着她帮着她,现在又要怀疑他们是杀人凶手,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唐智安接过了余女拧开的矿泉水,抿了一口。
“那胖子不是唯一的杀手。”
“咳咳咳……”
唐智安被水一呛,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你就说气不气人吧,她给你拧瓶盖,又非得在你喝水的时候讲这事。
“你也这么觉得吧?他应该是被人害死的。”
余女用手抚着唐智安的背,一只厚实而强壮的手摸得她汗毛竖起,后腰的肌肉直向里缩。
“你说他……不是唯一的杀手?”
“对啊,江逐浪没跟你说吗?我还以为你们俩的关系不错,他会跟你说呢。”
“啊……”
唐智安恍惚,原来江逐浪不止和她一个人共享了这个秘密吗?他排除了余女是凶手的可能了吗?她昏迷的那35个小时里,他是睡在了她那间逼仄的小舱房里,还是只是找个借口,和余女实现那“完整的夜晚”的约定呢?
“嗯。他和我说了。”唐智安承认了,出于自保的心态。
江逐浪也许会放过放弃任务的杀手,但这个余女看起来是个狠角色。万一她是他雇来的保镖呢?万一栽赃杀害宋筱的人就是她呢?万一她对自己起了疑心,转手就把自己干掉了呢?
“那你觉得陷害宋筱的人会是谁?魏阳,洪希,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没有头绪。”唐智安如实地说,看来她得去找江逐浪好好了解一下这些人了,一点信息都没有,该让她怎么找出杀手?
“你呢?你觉得会是谁?”唐智安把问题抛回给余女。
“我嘛……我觉得是洪希。”
“为什么?”
“你不觉得魏阳看起来很孝顺,不像是能做出这么残忍事情的人吗?”
“那为什么是洪希,不是其他人呢?”唐智安心里想的是,也或许是魏阳演出来的呢。不过她没有和余女全盘托出,显得她为人多阴暗似的。
魏阳和洪希换好了现金,正在往回走着。魏阳手里捧着一大把现金,一点都不怕抢劫犯和小偷觊觎;洪希假意帮他点着钱,实则小动作不断,一张一张地往自己的袖子里头塞着纸币。
十万一张的印尼盾,换算过来不过五十块人民币。她得塞上多少张才能值回这趟船票?囊中羞涩还是小偷小摸成性?
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得把那买水的两块五还给她。
余女伸起了手挡住了嘴巴,凑近唐智安的耳畔悄声说:
“因为我看到,胖子死掉的时候,洪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