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从扬州走水路到镇江,再从镇江走官道到金陵,一连跋涉几日,韫娘与翠竹方才来到心心念念的金陵。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金陵城,韫娘望着古朴的城墙、厚重的城门,此刻方才有了丝丝重活一世的真切。
赶马车的少年是徐铖安排的护卫,将二人送到金陵城便离开了。
韫娘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把萧臻所赠的百两黄金当做她与翠竹的封口费。
两人在城中寻了客栈暂住,又找了牙婆购置房产。牙婆带她们在城中看了几处,不是太过偏颇,便是价格过于高昂,总不得眼缘。
直到几日后牙婆带她们去城东看了一处宅子,朝北的屋室临街,开了门可做铺子,往里走是院子,院中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还有一口从前打的水井,西边是青砖黛瓦的二层小楼,可做居室,东边的屋子原主人做了厨房,南边则开了一道小门,寻常便从这儿进出。
这宅子比知府别院中韫娘住的小院还要局促许多,但韫娘还是一眼便相中了。翠竹见凭证一应俱全,地段也不算差,便问了牙婆价格。
牙婆喊价二百两,听上去很贵但在金陵城内却算是便宜的。翠竹同她好一番拉扯,把价格压到了一百五十两,两人方才咬牙买下了这宅子。由牙婆陪着去官府过户,又收了两贯。
周围的邻居见韫娘二人买了这宅子,面上似有难以理解的诧异。只是韫娘二人沉浸在欢喜之中,未曾注意到这小小的异样。
待选了吉日搬进新家,接连忙活了好几日,二人累瘫在罗汉榻上。
翠竹轻声唤道:“姐姐。”自打离了扬州城,韫娘便与翠竹姐妹相称了。她言语中满是不确定:“这是真的嘛?我好想在做梦一样。”
这才多久,她们不仅脱离了贱籍,还在金陵城中置了业。
韫娘笑了起来:“不若你掐自己一把,看看疼不疼,要是不疼就是在做梦。”
翠竹猛地摇头:“我才不掐呢~这如果是梦,那我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韫娘沉默了一会儿,笑眼弯弯道:“我也是。”
入夜,两人洗漱后,便在烛火下盘算着今后的日子,是些衣食住行的琐碎事,可两人计划得比什么都认真。
翠竹清点了两人为数不多的衣物:“我们从扬州带过来的衣物都是些轻薄衣衫,好在现在春夏交替,冬衣也不着急。”
韫娘道:“宅中家具倒是齐全,但还缺些被褥帐子,明日去集市在置备柴米油盐,顺便去趟布庄。”
翠竹道:“城中需买薪柴每日开火,算下来每月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到了冬日,我这两人日去问问邻里,看哪里的薪柴炭火便宜。”
……
第二日大清早,韫娘只简单盘了头发,便与翠竹一块儿出门了。
韫娘容貌太盛,她们刚来金陵,人生地不熟的,未免麻烦,她与翠竹出门皆是带着帷帽。
“姐姐,今早我在河边浣衣时,碰上了隔壁书肆掌柜的夫人,本想问问她城中哪家柴火好用。哪成想,她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一溜烟儿便跑没影了,连搓衣板都落在了河边,还是我给她送过去的。”
韫娘有些不解,“我们刚来,应当那个不至于得罪了她吧?”
翠竹亦是苦恼:“她瞧着不像是厌恶我们,反倒是有些害怕。”
韫娘愣了愣:“害怕?”这是个什么章程?她们俩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什么可怕的?
她不禁想起,卖这宅子时,翠竹还了五十两,那牙婆竟也看似肉疼实则爽快的答应了。
当时她没多想,只以为是牙婆报价报的虚高了。可如今想来,倒像是那牙婆急于脱手这宅子一般……
韫娘沉吟:“莫不是这宅子有什么问题?”
翠竹犹疑地否定:“不能吧,这宅子的文书并无问题,也到了官府过户。”
韫娘一时也想不出问题出在了哪儿,看着渐渐繁华的街市,喧闹的人群。
“先不想这些了,咱们还是先把东西置办齐全吧!”
翠竹闻言也不在想邻里奇怪的态度,她笑着应声。
两人踏着轻快的步子在店铺摊贩间穿梭,带着大包小包,瓶瓶罐罐,正欲满载而归,却被被人撵进了深巷,而身后是死路。
——你们的容颜,在外头是要惹出事端的。
看着眼前举止粗俗野蛮的泼皮流氓,韫娘便不由想起了从前别庄上鸨母耳提面命的话。
像是一条锁链,又像是一个诅咒,紧紧地缠在韫娘心上。
好似生成她们那副模样,天生便带着罪过。
地皮无赖露骨的目光在韫娘身上逡巡。
翠竹死死盯着眼前三人,色厉内荏道:“光天化日,你们想要干什么?”
其中两人闻言皆是捧腹大笑,为首之人虽然也笑了,但他笑得与寒冬的雪一样刺骨冰冷。与身后两个穿着邋遢的地痞不同,他的衣裳虽然很旧却洗得很干净。
韫娘想要破财消灾:“三位壮士若是求财,我们也愿将囊中银钱奉上……”但她抬眸间却撞上为首藏着凶光的眼睛。
韫娘呼吸一滞,她好似感觉到,那人想要杀了她。
“哦?你有多少银子?”
“她都被咱们堵在这儿了,想知道有多少银子,上去搜一搜不就知道了!”
“大哥,这小娘子娇嫩。不若咱们先……”
邋遢的两人话说一半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奸邪的模样令人作呕。为首之人不置可否。
“翠竹,你找机会赶紧跑。”韫娘拉住挡在她面前的翠竹,说话的声音打颤,“我跑不快,你不要管我。”
翠竹一愣:“说什么胡话。”
因为韫娘,她才能脱籍,也因为韫娘,她才能离开扬州,避免被扬州父母再次贱卖,才能在金陵安家。
她想好好活下去不错,但此刻若丢下韫娘自个儿逃跑,即便已然入良籍又与禽兽何异?
“和她们废什么话。”为首之人终于开口,“这儿静谧无人,平常也不会有人经过。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声音低沉,语速缓慢,说出的话如同魔咒一般,驱逐人心中的善。
看着一步步逼近的两个地痞,韫娘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为首的男人把玩着手上的匕首,像是猎人冷眼看着猎犬将猎物驱赶到陷阱,等猎犬戏耍够了猎物,他便会猎物一刀毙命。而她们身上没有防身的利器,周围也没有可用作抵抗的棍棒。
韫娘不禁有些绝望,难不成她依旧逃不过死于非命吗?
前世她死得那样痛苦,今生难道就要屈辱的死去……
砰——
“谁砸老子?!”
就在两个地痞离韫娘只有三尺距离的时候,两颗石子打在两人的脑袋上。
靛蓝的身影从一旁跳了出来。
“宋小哥!”翠竹惊呼,她激动地拉着韫娘的手,“姐姐,是护送咱们来金陵的宋小哥。”
这会儿见到他,翠竹感动得快要落泪了。
韫娘本以为,宋小梁已经回去复命了,却没想到他还在金陵城中。
宋小梁冲着韫娘和翠竹腼腆地笑了笑。
十四岁的少年这会儿还在变声,他嘶哑着声音厉声呵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两个邋遢的地痞见到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叫嚣着便要上前打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大哥”这会儿已经抛下他们先跑了。
不过三招,宋小梁便将两人绑了。
他冲着韫娘抱拳行礼,关切问道:“韫娘子没事儿吧?”
韫娘摇了摇头,勉强扬起嘴角服了服身:“方才多谢宋小哥仗义搭救。”
翠竹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宋小梁挠了挠脑袋:“韫娘子客气了。不知韫娘子想如何处置这俩泼皮?”
韫娘快速瞟了眼被塞了臭袜子还在哼哼唧唧的地痞。
“不然,就送去衙门吧?”韫娘有些不确定,“翠竹,你觉得呢?”
翠竹虽然不知道衙门会不会管这事儿,但她还是说道:“我听姐姐的。”
宋小梁闻言点了点头,他帮韫娘将人送去了衙门,随后又尽心将二人送回了家中。
只是他看着韫娘一眼挑中的宅子,眼中藏着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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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扬州城中,萧臻也不好过。自韫娘离开扬州,他便发了高热,病了两日,烧得迷迷糊糊。这两日终于退了热,可人却总也不舒坦。
别院的书斋中,萧臻仰躺在小榻上,脑袋上敷着冰水浸润过的帕子。
初春的时节,天气还算不上炎热,小榻边却已经放上了冰盆。
徐铖同他禀告着湖广的平叛事宜,萧臻交代了几句。
忽然便听他开口问道:“那五百金在金陵如何了?”
徐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五百金”是萧臻对韫娘的代称。
他好笑地问道:“陛下还对赵知府花那五百金耿耿于怀呢?”
萧臻轻哼一声,没有说话,他此刻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昨日宋小梁传信回来,道是韫娘子和那小丫鬟已经在金陵安置了下来,只是她们似乎叫牙婆忽悠了,买了间凶宅。”
萧臻闻言扯了扯嘴角,似有些语塞:“凶宅?”
徐铖道:“还是接连死了三户人家的凶宅。”
萧臻顿了顿问:“她不怕吗?”
徐铖想了想:“大约是——不知者无畏。”
萧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