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春雨淅淅沥沥,屋中檀木香烟袅袅,茶案上的供春壶里泡着香茗。
萧臻只穿了件轻薄的天青单衣,他盘坐在西窗下的弥勒榻上,翻看着今日呈上的湖广塘报。
清风从门窗吹进屋中,带来丝丝凉意。
徐铖冒雨从外边进屋,轻甩身上的潮意,上前便禀告了韫娘找他说要离开之事。
萧臻惊诧抬眼:“离开?”他似乎没有想到韫娘找徐铖这个“管事”的第一件事不是想要见他,而是想要离开。
徐铖点头道:“韫娘子找我过去便是问我能否帮她脱离贱籍,还她自由。”
萧臻不咸不淡“哦”了一声:“倒是件稀奇事儿。”
萧臻放下手中塘报,抬手握着供春壶到了两杯茶。温罕将其中一杯奉到了徐铖面前。徐铖看了一眼萧臻,浅浅抿了一口。
从鹤鸣司呈上那张薄薄的记录中,便能看出韫娘虽会使些小性,可底色却是逆来顺受。
若是她没有问题,她这会儿该是安安分分待在屋中。
徐铖心底有所怀疑,可想起韫娘主动说起此事时,明明害怕溢于言表却还是决绝坚定的模样……
萧臻瞥了眼徐铖:“你怎么回她的?”
徐铖回神:“我自然是说我做不了这主。”
萧臻想了想:“那便如她所愿,替她脱籍,赠她些金银,她想去哪儿便送她去哪儿。”
徐铖刚还想问萧臻是否要见见韫娘,却不想他竟答应得这般爽快。
他探究地问道:“陛下先前还说若人没问题就把人送回宫中。怎么这会儿放人离开的模样,这么像脱手一个烫手的山芋?”
萧臻却道:“她既有意离开,我又何必强求。”
他虽不在意昨夜的梦,可依梦中所见,留着韫娘比杀了她更有意义。
徐铖默默点头,韫娘离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论韫娘是否有问题,只要她不在萧臻身边便翻不起浪来。
萧臻没再说什么,而是指了指手边的塘报:“叛军如今已据黄州府。”
徐铖闻言脸色难看了几分,眉间的疤显出几分狰狞,他多少有点难以置信:“萧璘手下并无正经的军队,叛军多由盗贼草寇并着流民组成,虽有几个能人异士,但实难成气候。黄州卫五千余正规兵将,如何才两日便丢了黄州?”
萧臻面色冷凝,语气讥诮道:“看来江南的士人许是不想朕继续坐在这龙椅上了。”
徐铖顿了顿,自萧臻即位起,他的言行便未曾叫当朝士人满意过。
先帝纵然无所作为,但因其事事过问内阁,便被认为是仁义睿智。萧臻行事张扬,刚登基便不顾朝臣阻拦御驾亲征,平定北境衡王之乱,手段暴戾,纵有武功却还是被朝中文臣儒生上章规劝。
说是规劝,但用词之尖锐全然不像臣子劝诫帝王,倒更像是老子责骂儿子。
徐铖咂了咂嘴道:“士人嘛,都想‘致君尧舜上’。”
萧臻轻“呵”道:“说到底是父皇太惯着他们了。”以至于让他们觉得皇帝是他们手上的提线木偶,是他们捏出来摆在堂上的泥象。
他收紧攥着茶杯的手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手中的青瓷盏捏碎。
徐铖喝了口茶,默默怒了一下。
如果萧臻在朝中那些大人眼中可能成为暴君,那在他们眼中,徐铖已经是鹰犬、是走狗、是帝王身边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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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停歇后,清光穿过天边的薄云,洒在天地间。
徐铖知晓了如何安排韫娘,便很快着人处理此事。
自古以来,对寻常人而来,堕入贱籍再容易不过,可想重归良籍却难如登天。韫娘没有想到她忐忑所求之事,那位贵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应允了。
待徐铖将两份户帖交到韫娘手中,她看着上面的民籍,眼眶霎时红得和兔子眼睛一样。
徐铖本来只打算将翠竹的身契交给韫娘,由着她随韫娘离开。只是韫娘多求了一句,他便也无所谓再多办一张户帖。
翠竹先时不可置信,尔后如大梦初醒,不顾徐铖在场,激动地拉着韫娘的手:“娘子!我们如今是民籍了。”
与韫娘一样,翠竹也是被父母质卖为婢,沦为贱籍。她辗转几家,受尽磋磨,早就不敢再想,有朝一日能得获良籍。
故而,韫娘问她是否想要与她一起离开时,她差点以为韫娘被人哄骗了。可若是真有机缘,她何尝不想脱籍?
一朝脱籍,得立女户,便再不是能被父母随意贱卖的丫头了。她紧紧握着韫娘的手,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韫娘今生第一次听翠竹说起她坎坷的经历,她亦闻之落泪。如今二人靠着贵人指缝里透出来的恩赏,得偿所愿,又如何能不激动?
自从徐铖处得了答复,韫娘与翠竹便未曾停歇对将来的畅想,越是念着,便愈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韫娘克制着雀跃的心跳,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先生,不知我与翠竹何时能离开?”
翠竹亦是切切看向徐铖。
徐铖看了眼小榻上韫娘收拾好的包袱。看得出来,她们想要离开的心情确实很紧迫。
“随时都可以。”他没有为难,而是说道,“我家主子当日收下韫娘子实乃情急,韫娘子想要离开,我家主子也不勉强留你,助你脱籍、赠你金银皆是小事。”
韫娘听到这话不禁有些感动,看来只要她对那位贵人没有威胁,他便也还算个厚道人。
但徐铖眼眸微眯,寒光乍现:“只一事,韫娘子需谨记,我家主子家风甚严,别院之事二位最好是烂在肚子里,若是一个不慎传了出去,我家主子便没有这般好心了。”
听着徐铖警告,韫娘心间猛地一颤,好似又尝到了前世剜心刻骨的痛,脸色唰得惨白。
翠竹担忧地看着被吓到的韫娘,连忙上前挡在她面前,扯着笑满是恭敬道:“先生放心,我与韫娘子定然会守口如瓶的。”
韫娘压下心底的惧怕,连声保证,会将别院的一切忘掉。
“这样便最好啦~”徐铖满意地扬了扬唇角,一派和气模样,“娘子可有去处?”
翠竹牵强赔笑,惊叹于他的变脸速度,却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满。
徐铖的威胁一带而过,韫娘便也没有再过多纠结。
听他问起旁的,韫娘如实答道:“听闻金陵繁华,我与翠竹便打算去那谋份生计。”
或许她只是明白了——即便她有心隐瞒,那位手眼通天的贵人也有的是法子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徐铖看见她干净的眼睛里流露出欢欣,满是对未来生活赤忱的期望,翠竹亦是乐呵呵的,像是即将脱笼的鹰。
他提议道:“如今外头不算太平,从扬州到金陵虽不算远,但也有一段路程。不若,我安排护卫送娘子二人一程吧!”语气之中却夹杂着不容拒绝。
韫娘笑意温软:“如此便麻烦先生了。”
翠竹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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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扬州知府衙门不起眼的后门停了一架低调的青布马车。
马车上走下一个披着玄黑斗篷的男人,由门房小厮引进门,行至府衙僻静的偏院。
赵廉清早早地等候在屋中,见到男人连忙躬身行礼。
年轻的男人解下斗篷丢到了赵廉清怀中,穿着浅绯色仙鹤
缠枝莲花纹圆领纱袍,隐隐绰绰透着里头的织金贴里,头戴金玉小冠,满身富贵,径直走到上座,施施然坐下。
赵廉清亲自奉上一盏热茶,年轻男人接过青花茶盏,悠闲地抿了一口,便随手放到了旁边的茶案上。
他上挑眼角,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赵知府这些时间日日去别院问安,十分上心。”
赵廉清恭敬道:“皇帝毕竟是在扬州地界遇刺,卑职若是不殷勤些,皇帝和徐延澄恐会起疑。”
那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又问:“萧臻让徐延澄把那个瘦马送出扬州了?”
赵廉清愣了愣,半点没有追究他直呼皇帝姓名的意思,而是禀告道:“徐延澄替那瘦马与卑职送去的丫鬟脱籍后,便将人送去了金陵。”
“倒是稀奇。”他感慨了一句,“我还以为,这女子必定活不了多久,却不想咱们这位陛下倒是难得慈悲了一回。你说,他不会是动心了吧?”
赵廉清低敛着眉,不敢回答,索性他问完又自个儿否认了:“也不对。他若是有心也该把人带在身边,或是送回京城,而不是放人离开。早知如此,便该安排个自己人。”
赵廉清听他言语之间似有遗憾,他便宽慰道:“不论那晚替皇帝解欲的女人是谁,只有她死了,对我们才是最好的。”
那人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嘀咕了一句:“看来得寻个时机把那女人除了才是正经。”说完便兀自笑了起来,浅绯色的纱袍映衬他的明眸皓齿,显得愈发妖冶。
赵廉清不敢直视他藏着疯狂的眼眸,但他不相信仅仅是因为皇帝送走了一个女人他就跑扬州城来了,便恭顺地问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来扬州了?”
年轻的男人收敛了笑意,淡淡睨着他:“这扬州城,他萧臻来得,我便来不得了?”
赵廉清道:“王爷恕罪,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想的是,皇帝毕竟还在扬州,鹤鸣司的探子又无处不在。”
“怕什么?怕萧臻发现本王今日来找你?”他轻嗤一声,话语之间毫无惧意,似是宽慰又似是嘲讽道,“别怕~萧臻微服出巡江南,身边没带多少人。他在扬州能用的人手没你想象的那么多。”
话虽如此,但徐延澄一年之内便大致掌握了盘根错节的鹤鸣司,其手段之狠厉让赵廉清不得不心生忌惮。
“而且他来江南,是想要动江南赋税,这背后牵扯的是什么?我想,你也清楚。”他狂狷大笑的模样不由令人胆颤,“说不准,还没等到他身上情蛊发作,他便先驾崩了。”
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虽然赵廉清暗地里也是个乱臣贼子,但背后还是止不住渗出冷汗,他在心底不由暗骂一句“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