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沉默了一瞬。
萧臻轻咳:“你让宋小梁留在金陵了?”
宋小梁是他四年前在北境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受徐铖教导识字习武,一年前徐铖入鹤鸣司,宋小梁便藏在暗处做他的副手。
“宋小梁年纪小,旁人对他的防备便没那么重。而且他功夫好,善交际,在金陵既能盯着韫娘子,关键时刻也能看护一二。”
萧臻没有说话,只是把敷在额头上的汗巾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起身饮了口药茶,心中难藏燥意。
徐铖看着他泛着异样潮红的面容,心底不禁担心,萧臻身体素来强健,从未出现过连日高热不退的情形。
“你这回病得蹊跷,咱们此行带的大夫又折在了城外刺杀中,这什么扬州名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还是传梁摩诃来扬州吧!”
萧臻不信太医院的太医,故而他当太子那会儿,便在底下养了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梁摩诃不是里面最厉害的,但他却是里头最叛经离道的,爱钻研疑难杂症和以毒攻毒之法。
萧臻道:“温罕今早已经传信给他了。”
徐铖闻言松了口气:“如此便好。”他这几日忙着查遇刺之事,不能事事周全,所幸温罕是个妥帖的。
提到温罕,徐铖才察觉,平日不离萧臻寸步的人这会儿竟然不在萧臻身边伺候。
他不禁有些疑惑:“今日怎么不见温罕?”
“我让他去苗疆了。”
萧臻的话如是平地惊雷。
“苗疆?”徐铖惊呼出声,神色霎时严肃,“怎么回事儿?”
萧臻抿了抿唇,眸色晦暗不明:“我那日中的只怕不是药而是蛊。”
如果说寻常的高热似乎是要将人的意识困在躯体之中,那么他这回的高热更像是想要带着他的意识冲出躯体。
尤其在韫娘离开扬州越来越远的时候,萧臻烧得迷迷糊糊,有一瞬间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跟着那驾马车一块儿去金陵了。
韫娘离他越远,他便越烦躁。直到达到某一个顶峰,这种燥意才被慢慢平复,好似进入了休眠。
徐铖在心底尖叫,面上却克制冷静,他不顾规矩上前拉着萧臻仔细打量:“什么时候发现的?中的是什么蛊?这蛊要不要紧?”
萧臻无奈瞥了他一眼,便知道他会大惊小怪。
“以为是情毒发作那日晚上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只是没在意。”他道,“你也说,我这几日的病来得蹊跷,温罕推断是有人下了蛊,但究竟是什么蛊便无从得知了。我便让他去苗疆寻个会解蛊的人来。”
温罕是在苗寨出生的,只是很小便离开了苗疆,故而他才有此推论。
苗疆的寨子藏在十万大山里,苗寨的人也甚少与中原人往来,他们好与虫虺蛇蝎打交道,中原人亦对其敬而远之。
而苗疆的蛊便更是神秘了,传闻能控人言行,也可杀人于无形。
“至于要不要紧……下蛊之人大概还不想我死在这个时候。”萧臻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这蛊倒是有些像市面上那些话本儿里写的——苗疆女子对情郎种下的蛊。”
徐铖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这回突然高热之症便是那女子离开扬州后出现的。”
萧臻没有否认,徐铖面色凝重:“不成。我让宋小梁把她带回来。”他说着便要出去传信。
萧臻叫住他,眸色沉冷:“延澄,没有人会比下蛊之人清楚这蛊的作用。你觉得那幕后之人可曾想过以她来挟制我?”他微微停顿,“又或是,她本就是那些个反贼叛逆派来的细作。”
徐铖停下脚步,冷静下来后,杀心顿起:“那就更应该把人控制在我们自己手上。”
萧臻勾起薄唇:“不。我要用她作饵。”
窗外树枝上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萧臻走到窗口,捻起棋盘上的黑子丢了出去,鸟儿瞬间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
韫娘对自己差点被带回扬州的事儿一无所知,她劫后余生躺在床上,心有余悸。
她总觉得那领头跑了的地痞像是专门侯着她一样,但她又想不出自己除了那位扬州知府别院的贵人,还得罪了什么人。
韫娘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能暂且放下。她沉沉睡去,大梦之中,她见到了别院中的管事正双目赤红瞪着她。
金碧辉煌的殿堂中,韫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开口。
[我找到了宝儿的玉佩,就被藏在那女子屋中的草编凤凰里,我当日便不该听你的,这般草率把人杀了!]
草编凤凰。韫娘失神片刻,她自然知道那只草编凤凰是她收了十二年细心保存的东西。
身后传来一道藏着无奈的声音,韫娘被惊吓地发出声音,但对面之人置若罔闻。他好像看不见她。
[延澄,你失态了。她不是宝儿。她耳后没有……]
韫娘想要转身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定住了一般,看不清后边的情形。她有些沮丧,不都说谁的梦谁做主嘛,怎么她的梦里,她想转个身都不行……
[我知道你想说她耳后没有三枚红痣,可这样的印记不是没有办法消除。]
他声音轻颤,夹杂着后悔与愧疚。他好似认定了她是他口中的“宝儿”。
忽然韫娘眼前一花,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放鹤图。可那贵人的声音依旧从她身后传来。
韫娘不着边际地想,这梦中的她莫不是成了他的背后灵吧?
[你清醒点,她父母便是萧璘的人,整个扬州的风月场皆是萧璘的生意。这些都是你自己查到的,她怎么可能会是宝儿?]
韫娘瞪大了眼睛,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竟然成了反贼叛逆的人?
还有她的父母?那对将她五十贯钱买了的父母,又是如何成了诚王萧璘的人?
[如今那些人都已伏诛,谁能保证,她那所谓的父母便是她的亲生父母?]
[延铖,你魔怔了。]
[她眉眼,她的玉佩,都昭示着她很有可能就是宝儿!]
[她不是,也不能是。]
他的声音阴沉冷鸷却掷地有声,韫娘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看不见那管事得到样子,却隐约听见了他低声呜咽的声音。
[是我亲自下的令,我又该如何与姑姑交代?]
韫娘心中有些不忍,屋内沉默许久。
[此事不能让姑姑知道。]
身后的声音却又冷硬得让她感到害怕。
果不其然,呜咽的声音停歇,质问的声音响起。
[为何?为何此事不能让姑姑知道?你就这么怕姑姑知道后,与你心生隔阂,不再辅佐于你?]
那原本冷硬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徐延澄,你我多年兄弟,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
韫娘听不清他们后面说了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已经大亮。
她伸手摸到枕头下装着草编凤凰的木匣,蜷缩身体躲在被子里,紧紧地抱着那只木匣。
韫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莫名其妙的梦,也不知道这梦有几分真假。
她可以拆开匣子中的草编凤凰验证梦中的话。但她不能那么做。
或许这个梦是老天在警醒她——
要她远离权贵,要她斩断过往。
从前她想攀附权贵,给自己找个好去处,却在无知无觉中被人当成细作,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在她被卖入风尘、沦为贱籍那日,便再不是生父生母口中连名字都没有的洛二娘。她与他们在无干系。
-
清早,韫娘心不在焉地做早饭,小炉子的火悠悠地炖着砂锅中的粥,炉中还烤了几个番薯。
院门“砰”得被推开,翠竹气恼地从外边回来,身后还跟着端了木盆的宋小梁。
韫娘见到他本能地皱了皱眉。
虽然宋小梁送她们来金陵的这一路上,对她们颇为照顾,昨日更是及时救了她们。可他的主子却是前世杀了她的人……
韫娘问道:“宋小哥不回扬州吗?”
宋小梁挠了挠后脑勺:“我辞了主家的活计,送两位姐姐来金陵后,便不回扬州啦!正巧我有位远方表哥在金陵,我便来投靠他了。”
他像是看不出韫娘眼中对他的提防,冲着韫娘咧嘴笑着,黑亮的眼睛就像是街头馄饨摊大娘养的的铁包金。
韫娘抿了抿唇,柔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牵强的笑容。她才不信他的话,权贵人家的护卫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
砂锅中的粥咕嘟咕嘟地冒泡,韫娘回过神,一边灭炉中的火,一边问道:“方才怎么怒气冲冲回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儿?”还带着宋小梁一块儿回来了。
翠竹有些踟躇,她怕吓着韫娘,但又不想瞒着她。
韫娘想将北边临街那间屋室装潢成铺子,日后开个香粉铺。可这是凶宅,开铺子总归不吉利。
犹豫再三,她还是把宅子的内情如实告诉了韫娘。
“什么?凶宅?”
韫娘懵懵看着二人,唇口微翕,身子不自觉后仰,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翠竹见她脸色泛白,赶紧扶住她的胳膊:“姐姐,你别怕……”
宋小梁也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韫娘,他不敢多看,随即便挪开了视线。
韫娘抓着翠竹的手问道:“这宅子是如何成的凶宅?可有凶手?凶手可被抓住了?”
宋小梁没想到韫娘会问这些,愣愣答道:
“这宅子已然空了一年了。听说第一户是河豚没处理好,一家五口被毒死的。第二户是夜里撞见偷盗的贼被灭了口,那盗贼已被抓获,去岁便已问斩。第三户则是出城上香遇上强盗,一家三口无一幸免,那伙强盗也在年初时被缉拿。”
韫娘闻言长长舒了口气。
翠竹见状愣愣问道:“姐姐,你不怕吗?”
韫娘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从前所居别庄上的冤魂指不定都能围好几桌叶子牌了!”
翠竹圆圆的小脸上露出笑容:“我也不怕的。我十岁的时候还睡过乱坟岗,比在家睡得还安心。”
宋小梁听着两人满不在意的话,不由一噎,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只听韫娘轻叹:“可惜了北边那间临街的屋室,做不成铺子了……”
“韫娘子想开铺子吗?那为何不直接盘间现成的?我这几日在城中闲逛,见不少铺子在转手。”
诚王谋反之地在湖广,湖广紧邻江宁,金陵城是江宁府治所在,是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城池,亦是萧璘必夺之地。
如今萧璘势如破竹,已拿下了饶州府,快要打到安庆了。背靠江南大族的商贾自不必怕什么,但没有根基的小商户却不敢赌,故而有不少外乡商户已然准备离开金陵避祸去了。
但依宋小梁所知道的,萧璘手下不过乌合之众,只怕不出月余便能平定。
翠竹闻言眸光乍亮,她转身对韫娘道:“姐姐,我觉得宋小哥说的有理。”
韫娘拍了拍脑袋,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对翠竹道:“那我们明日便出门去找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