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女儿们 第8章 第 8 章

走出地铁口，迎面一阵强风吹来，罗晓轻肩上的长发和长裙下摆倏地蓬松开。北京多风。六月傍晚的风好像恶作剧的少女，调皮又带着那个年纪的自由，皮肤上淡淡的暖意和扑面而来的无拘活泼一扫工作的疲惫。

出地铁口后，回宿舍的罗晓轻还需走二十多分钟的脚程。她喜欢下班后独自走完这段路程。马路两边的槐树正值花开，绿叶之间是小巧精致的黄色花朵。它们成团地簇拥着枝头，乘着风，自在舒展，和起伏的海浪里漂流的水母一样优雅。

罗晓轻从槐花下走过，她想着好不容易回来，又突然离校的周雨，又惆怅起来。她家里必然是出了大事。她现在怎么样了？是正伤心难过吗？

心绪转到这个问题。她忽地精神一振。她会不会正需要我？我可以帮助她，可以关心她，罗晓轻脑子不受控制地转着，好像启航的轮船收卷海底的沉锚。

“我可以走进她的心里”，深藏在心底的渴望终于水落石出。“我想走进她的心里”，她恍然大悟。缠绕在心头的迷雾散出，这两年的别扭终是被撕开了。

“我想靠近她，想一直走到她的心里，让我这颗心在她的胸膛里跳动”，汹涌的爱意如开闸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淹没她的心田。

罗晓轻感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让人无措的喜悦。她将爱语含在嘴里，口舌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不得舒展。终于在一阵吹拂而来的晚风中，她轻声将爱语诉说。

“我爱她，我想交给她我的眼睛、我的心脏，去看她眼里的世界，去诉说我心里蓬勃的爱意”

“我爱她”。罗晓轻咂摸着这句话，既欢快又忐忑。

“我爱她，她爱我吗？”

转过一个路口，就是一条繁忙的主路了。车流交汇，商店林立。行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路边的树也不是秀丽的槐树，而是高大笔直的白杨树。蜡白色的树干上褐色或黑色的斑痕形成一只只人眼，眼色威严，叩问人心。

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罗晓轻是见过的。早在大学之前她就亲眼见过。高中时期的早恋是堪比校园谍战的存在，老师家长们提防，学生们警惕敏锐好似底下工作者。他们热切地关注着谁同谁不一般、进展如何。

其中一对就是拉拉。她们是间谍中的间谍。直到家长到学校闹事前，没人发现任何的苗头。这对老师眼里的尖子生，安安静静，用功读书，她们的交往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然而，她们相恋了。愤怒的家长拿着那本日记直接闯到上课的教室，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打骂勾引女儿的怪物。这之后，一个转学，一个休学。她们是开在隆冬的花儿，错误地在春天之前醒来。

车子在早上九点左右终于开进了秀山。

村落的布局基本如旧，只是已经完全换了幅景象。原先低矮粗糙的红砖房已全消失，一眼望去，全是齐整规制的三四层楼房，背面侧面粉白，正面贴上闪亮的长方形瓷砖，屋前的院子都是水泥面。竹林农田一如记忆里的样子，只靠近村口的一池塘已经被填平，上盖了一栋楼房，房子一层开了小商店，贩卖零食日用品。

周家的老房子在村子最前边，须穿过村子中心，开过一段泥面的大路。大路的尽头，一道大坡之下就是她曾经的家了。

周雨和周玲站在坡上，一前一后看着下方的楼房，两人的脸色没有丝毫表情，显出极为相似的紧绷的冰冷气质来。待两人走到贴红砖片的楼房前，只见几面宽大的蓝红色塑料布搭在院子上，底下是十几张桌子，方桌圆桌都有，外围着红色塑料凳子。院子里没瞧见大人，只有几个脸生的七八岁小孩从两边的厢房进进出出。

堂屋中央设了灵台，灵台之后是老人早早备好的黑色棺材。这口棺材周雨和周玲看过、摸过、一起用脚步丈量过，一个步子宽，八个步子长。她们那时觉得死遥远地像天边的星星。可如今，老人瘦小佝偻的身体就躺在里面，展示死亡的意义。

周雨走过去，静静地棺木里的老人。她躺在那儿，身上的寿衣齐整，表情安详，好似不过是睡着了。她一点也没变。周雨突然很想去伸手摸摸那张慈爱的脸，轻抚她花白的头发，就好像在幼年时期的某个早晨，她睡醒了去闹旁边的奶奶一样。

背后的周玲突然拉了拉她的衬衫下摆。周雨抬头一看，迎面正走来她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