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山,女孩一辈子大概要经历三个身份:谁家的女儿;哪家的媳妇;哪个的奶奶。在第一阶段,她还尚有姓有名。但在出嫁后的岁月里,她就会渐渐变成这小小山村里无名之人。不信?那就去那石亡者碑上去找找吧,看能不能找到女孩的名来。
女孩的姓名都去了哪里?它们并非成了是断线的风筝,或飞散的蒲公英,丢失在茫茫世界里。它们只是被遗忘了,被她们的男人,被她们的子女,也被她们自己遗忘了。
“田桃儿”是其中一个稍稍幸运的。这名字曾被主人在晚年捡了回去,郑重其事地说给了隔代的小孙女。曾有一段时间,在村小识了字的周雨着迷于和周玲一起去认墓碑上的刻字。凡是碑文还能辨认的,若是正中刻着“某某公”,其下必有名,若是正中刻着“某某婆”,必定无名。得出这条规律后,周雨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问出了对老人来说久远的问题:“奶奶,你叫啥名啊?”
一头银发的老人坐在屋檐下,择菜的手停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小孙女。泥猴子一样的女孩皱着眉,严肃地看着她,扎着羊角的脑袋偏向一边,见奶奶看过来,就垂下眼,装做看地上的蚂蚁,不等三秒,又快速地朝她看了一眼,忸怩又执拗。恍惚之间,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回忆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孩子以这样的姿态看向她。
她怜爱地向人招了招手,笑着把人搂到怀里。松软的脸颊上露出上个皱巴巴的酒窝。她轻轻地摇了摇手臂,才慢悠悠地说:“我呀,叫田桃儿。种田的田,吃桃儿的桃儿。”
田桃儿的一辈子以迈入第二个阶段为分水岭。前部分是平淡淳朴的少女时光。乐观朝气的天性让快乐成了七八月树上的红桃子。后部分就是命运对这天性的一场漫长打压,与心上人的再度结合更是周家这笔烂账的源头。因为大人结合而被迫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四个孩子对于这个家,对于彼此在这个家中的身份地位存在深深的冲突。
周林姐弟直白地讨厌外来者,王阳和王朝两兄弟对继父一家忐忑忌惮,周家亲戚和外人的碎嘴更把这两拨小孩心中的怨煽动成了恨。田桃儿一开始寄希望于自己平等的照料,后来气馁地寄希望于时间。年轻的她低估了愚蠢的恨意的力量。继子女拒不承认她女主人的身份,哪怕是挨父亲的暴打也不愿意改口;亲生的儿子也委屈自己被排挤的遭遇,渐渐与她疏远。她与自己的男人成了照镜子的猪八戒。
就在这对夫妻焦头烂额之际,周林阿姐突然溺死。这件意外彻底打破了这个家所有可能的圆满。12岁的少年崩溃大哭,跪在周家的祖坟里,恶狠狠地咒骂他的父亲继母。沉默的山谷回荡着少年声嘶力竭的怒吼:我要报复你们的!你们要遭报应的!!!
时间是永不干涸的天河,它滚滚向前。地上的凡人,世间的悲剧不能使之停留一瞬。周雨的奶奶走向终点,家族的纷争却仍在继续。周雨跟着大伯走进了左厢房。周玲没跟上去,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情不自禁地摩挲起来,她的大脑在召唤尼古丁的舒缓。“你奶前天夜里去的”,高大的中年男人坐在凉床上,低头含胸,两只大手交叉只垂在双腿中间。他顿了顿,继续说,“老娘之前一直说心口疼。我本来打算过了这阵就带她去看看”。男人哽咽着,说不出话了。周雨木然地站着,泪水短线珠子一样地往下流,她红着眼看着房里的架子床。老样式,挂着灰麻布床帘,铺着红牡丹床垫,什么都没有变,好似昨日重现,她还住在被人遗忘的木房子里,夜里躺在奶奶的怀里,偷偷数她打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