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爱恋,不如从未遇见。
晚时日迁,云层渐去,藏枫林殿外有轻雪遗落,宫墙雪水滴淋,带着让万物萧条的严寒气息,落进满地等待消融的白色苍茫。
短短时日,有些事物变了,有些依旧没变。
变的是孟里芜,她自弥江回宫后,便一直深居杜婳的宜琇殿,对外的理由是,母忌在即,思乡思亲,想常伴姨母左右。
见着沐青樾的时候,她会装作没事人似的打招呼。
沐青樾不在乎孟里芜是何作想,也不想发酵出过多的事端,便配合着充当没事人。
不变的是宫里的天光,依旧清静而汹涌,清静浮于表面,汹涌则是被季凉遏压在沐青樾未知的境界。
藏枫林殿依旧冷清,殿外那一小片园地里的枫树,依旧破败。
季凉,依旧留宿藏枫林殿。
他们回宫的第一个晚上,季凉便用符莳水遮盖了沐青樾额上的伤痕,只是暂时遮掩三月,无论何种药物,都去不掉因五日病长久留存的伤疤。
若想去除,就只有一种办法,便是用师辛谷里的神杉池水冷敷三天三夜。
沐青樾明白季凉此举何意,额上的伤疤,那是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下的。
若长久不愈,季叙定要存疑,多有联想。
季凉曾言,对于杜若山庄的药品,季叙或许不甚了解,但他了解五日病,也一直认为,最后一颗五日病已随着杜瞭长埋地下。
五日病再现,便是欺君。
当然,这只是沐青樾认为的因果。
“你这脑瓜子怎么那么聪明?”沐青樾坐在矮榻上,认真地分析着眼前的棋局,夹起棋盒里的一颗白子,忽而一顿,“又来了……”
难耐的困意席卷思维,他丢了棋子,火速上床,钻进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对季凉说话,“这药的症状要持续多久?”
符莳水有极其强烈的安眠效果,还是特定时辰的安眠。
好些天了,每次一到酉时三刻,他便困的不像话。
“至少半月,”季凉躺到他的身侧,极为熟练地将他拥进怀中,“符莳水对身体有益,能让你睡的安稳,不再缠被撞墙。”
“我哪有撞墙,要撞也是撞你,我之前每次半夜醒来,都在你怀里……一直觉得,是我睡相太差,自己撞到你怀里去……”沐青樾困的睁不开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现在想想,还真不一定……”
季凉微笑,呼吸相近,“嗯,是我主动抱你的,要不然,没有防备,你真可能把我踢下去。”
“我就说么,你个小色鬼……趁我迷糊,偷偷抱我……太困了……撑不住了……我还不想睡……”沐青樾话还在嘴边,神思却以入梦。
季凉掖好沐青樾背后的被子,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我也不想你过早的睡去。”
沐青樾夜里睡的香,白日里便精神焕发。
季凉会教他一些武功。
有了铭心刻骨的教训,他再也不敢懈怠。
梁闲宜金口玉言,沐青樾的确是个武学奇才,天赋凌驾于勤学苦练之上,不过半月,他的基础功底,就提升了大半。
不过这提升,也只是对于他原先而言,与季凉切磋比试,几招之内,准败下阵去。
季凉安慰他说,他半月学会的东西,他当初学了两月。
沐青樾有了信心,更为用心,以至于每天都累的精疲力尽,符莳水药效退去后,他夜夜睡不安稳。
季凉会给他揉肩松背,捏胳膊捶腿,减轻他的疲劳。
沐青樾并不乐意,他不想季凉这样低姿态的待他。
但季凉硬要如此,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季凉动不动就点他的行为,不曾改变。
这日他练完功,与季凉打闹间,季岸不合时宜的来了。
季岸来的频繁,其实早前沐青樾在宫外时,他也来过几次,只不过都被孟里荒给搪塞了回去。
后来再来,寻见了人,便天天准时登门。
“沐伴读又在练功啊,沐伴读真有活力。”季岸拖着滚圆的身子走到院子里。
今日艳阳,金黄色的曦光缠过他的大小曈眸,甚是扎眼。
朗嘉随在一旁,鼻孔朝天,见着了季凉,又放下鼻孔,屈身行礼。
“你也一起,以后不会让季襄那小子占去便宜。”沐青樾笑脸迎他,收了剑,交给季凉。
沐青樾的目光锃明透亮,在曦影中朦胧浮沉,迷了季凉的眼。
“岸儿,你的伤还未好全,不适合多走动。”季凉拉着沐青樾进了藏枫林殿,命人给季岸温了一壶茶。
沐青樾暗暗抓挠季凉的掌心,他这赶人的话,未免也太明显了。
“我想找你们说说话。”季岸看着胆小,实质是个健谈的孩子。
他会绞尽脑汁的搜罗一些笑话和奇闻异事,献宝似的讲于沐青樾听。
他讲话的时候不敢看人,总是憨憨地笑着,麻饼脸,弹珠眼,眉飞目舞。
沐青樾笑点低,常常被他逗笑,连带着季凉也生出笑意。
季岸乐此不疲,他想用自己的真诚去结交没有深宫之气的朋友。
“四哥,”季岸用温热的茶盏暖着手,怯生生地对季凉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来找沐伴读。”
“只是觉得,岸儿需要多休息,若有差池,多是宫人受罚,”季凉笑着给季岸添了些热茶,赶人之意愈发明显,“所以……”
沐青樾拉扯着笑容,戳了下季凉的腰。
季凉闷哼一声。
“怎么了四哥?”有桌子遮挡,季岸并未瞧见沐青樾的小动作。
“没事,是我说错话了,被惩罚了。”季凉捞来沐青樾冰凉的手,暖在怀中。
“这样啊。”季岸装着听懂的样子,露齿傻笑,“其实我今天来,有正事的。”
季岸唤来朗嘉。
朗嘉将手中的书卷,放到沐青樾面前。
“这什么。”沐青樾单手翻阅,不甚习惯,想抽回被季凉暖着的手,没成功。
“千字经,”季凉替季岸回答,“伴读们必须熟记,以便辅助皇子学习。”
沐青樾大致翻了几页,“这不就是诗书礼乐的简合,不用记,我都知道。”
季岸重重地摇头,“除了熟记之外,还必须抄一遍,这是伴读的必修课程。”
“抄这个?没事吧,”沐青樾拎起千字经一角,将书投到季岸手里,“都记熟了,为何要抄。”
“历来都是这样规定的,傅大人规定的,父皇说了,学堂事都要听傅大人的,”季岸搓着书本,“要不,我替你抄吧。”
“你别费这精力,这规矩太离谱,那傅大人,七老八十了吧,估计脑门都秃的不行了。”沐青樾脖子酸痛,倒了杯季凉先前就帮他温着的不会醉的清酒。
一时之间,屋内,酒香四溢。
季岸又摇头,“傅大人才二十二,是难得的才俊,学富五车那种,就是不太好说话。”
“二十二?”沐青樾笑了,“真想问问他,是不是闲的没事干。”
“其实傅大人人还不错的,正直公允,”季岸顺嘴提道,“早几年,他还教过四哥,他和四哥很合得来,交情很好,那会还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的。”
“什么闲言碎语。”沐青樾喝下清酒,过喉的酒,火辣辣的。
季凉急忙解释,“都是宫人乱说的,我和他算不上朋友。”
“朋友么,很正常,咱们殿下,温良随和,怎能没有朋友,不好相处的,也能给你整成好相处,苏蕴玉就是个例子。”沐青樾摆了个无所谓的笑容,心中饶是在意,季岸讲话很纯粹的。
季凉垂眸拨弄着沐青樾的手指,不惹火,不争辩。
“苏蕴玉是谁?沐伴读不高兴了?”季岸瞅瞅沐青樾脸色,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对季凉道,“四哥,我无心的,我以为没什么……”
又对沐青樾道:“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宫人一向嘴碎的,先前有人看朗嘉走路一瘸一拐,就说是我宠幸了朗嘉。”
朗嘉站得笔挺,闹了个大脸红。
“我没不高兴,”沐青樾甩开话题,“那玩意你拿走,我不会抄,你也别抄,到时候他要责问,就让他找我。”
“傅大人的权力是父皇给予的,他不会找你,他会直接找父皇。没事的,就那样决定吧,我替你抄。”季岸笑嘻嘻地收起千字经。
“殿下,”朗嘉躬首窃语,“您忘了,傅大人认笔迹,之前有一次,六皇子投机取巧,被罚的抄了二十遍道德经。”
“啊,我真给忘了,”季岸又拿出千字经,带着歉意道,“我学不来别人笔迹,会害的你多抄,你得自己来了。你千万别不抄,傅大人和父皇一说,父皇肯定会下旨让你抄。”
沐青樾头疼,“就这还下旨,什么理由?”
“以正学风吧,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季岸怕沐青樾又拒绝,赶紧离坐,礼貌道别,“沐伴读,改日再见。”
沐青樾直言:“下次可别再带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朗嘉听进了这话,想起先前与沐青樾争执的事,对号入座,“沐伴读,您这是说我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沐青樾乐了,不理朗嘉,披着一身疲惫,入室休息。
沐青樾直接趴在了床上,练武累身,再来个千字经累他的心。
季凉一同入床,按上沐青樾肩颈,“晚上再睡吧,等会该用饭了。”
季凉的按揉,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沐青樾更懒得起来,闷着脸道:“陛下说说不管你们,还管那么多。”
“父皇比较看重礼学贤士。”
“我看他自己也不怎么礼贤,”沐青樾侧着脑袋,直视季凉,“你不是和那傅交情好么,去找他,让他废了这规定。”
季凉委婉道:“宫禁时期,他不能入宫。”
沐青樾醉翁之意不在酒,提醒道:“不否认交情了?真有什么?”
沐青樾恍惚忆起季散曾言,宫里很多人都恋慕季凉,就连最注重伦理纲常的人,都能为了他乱了分寸。
这最注重伦理纲常的人,指的不会就是傅大人吧。
“你们做过什么?”沐青樾口吻闲适,内心却糟糕,“为何会有传言?”
季凉不慌不急不解释,默然微笑。
“笑什么……”沐青樾拨掉季凉的手,支身坐起。
瞧着季凉的神色,他后知后觉懂了季凉的笑意,“不许笑,我没吃醋。”
“嗯。”季凉绕到沐青樾背后,继续给他按肩。
沐青樾再次拨掉季凉的手,挪动身子与他相对而坐,重复道:“老实交代,你们做过什么。”
“我与他最多的交流,也只是学问上的交流,”季凉认认真真地解释,“以前我时常单独留堂,与他讨论一些文章诗词,所以就有诸多闲言碎语传出来。”
“那就是你很欣赏他,愿意另外花时间与他相处。”沐青樾仍是不爽快。
“只是在诗文上稍微聊得来,不存在欣赏,”季凉笑着拥住沐青樾,在他耳边缓缓细语,“我不喜欢过度与人相处,与他讨论诗文,也只是他说我听,他是我的师长,理当尊敬他。”
沐青樾无言,他了解季凉喜静,季冉在弥江边对他说过的。
沐青樾安静了会,“我真不想抄那鬼字经,我都好些年没拿笔了。要么,你帮我抄?笔迹什么的,你肯定能模仿的惟妙惟肖,看好你。”
沐青樾认准了,只要他说,季凉就会答应。
然而,季凉却说,“你可以对我发脾气,但千字经一定要自己抄。”
沐青樾拂开季凉的拥抱,佯装生气。
季凉静默。
沐青樾怒不起来,千根丝结穿绕心口,思索着该如何成功的攻略季凉。
他忽而凝笑,抛开表面的怒火,稍稍凑近季凉唇畔,“要么,我亲……”
“好。”季凉应得极快。
“……”沐青樾失笑,“故意的是吧,下套等着我跳。没事,我跳,我爱跳。”
沐青樾装作轻佻地挑起季凉的下巴,对着他的唇,啃了一口,又吻了一下。
亲完便走到外殿,拿上千字经丢到季凉身上,“可以开始了。”
“不着急,”季凉微笑静坐,“一下不够。”
沐青樾直接跨坐到季凉腿上,又亲了他一下。
季凉仍然不知足,缠住沐青樾的腰,带着他倒在床榻上,闭上双眸,似是等待着沐青樾为所欲为。
沐青樾忍不住弯了嘴角,心生逗弄,低下脸去吻住季凉脖颈的伤疤,一直在那处流连。
“好香的脖子,”沐青樾越啃越欢,“我心情不好,偏不如你意,你有本事,就强迫我。”
之后便伏在季凉身上,聆听他的心跳。
千字经被冷落在床榻一角。
晚饭后,沐青樾沐浴完回房,季凉已在被窝。
沐青樾习惯了,季凉总是赶在他之前上床,美其名曰,给他暖床。
今夜很冷,是加了炭火的暖炉也去不掉的刺骨的冷。
沐青樾揭被子揭得小心翼翼,他怕动静太大,会有冷意窜入被中,冷到季凉。
季凉轻笑,搭住沐青樾的手腕,直接将他拉进了怀中,床幔无声飘落,如春风般的暖意刹那间蔓延四周。
沐青樾就势卧在季凉身上,四肢大敞。
“真暖和,你怎么每天都跟个火炉似的。”沐青樾很累,季凉温暖舒适的体温,更是点醒了他的困倦。
“你不知道么,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每天与你同床共枕,总要心猿意马的想与你……”
季凉将话语讲的暧昧,沁兰般的气息吐露在沐青樾耳畔,麻麻痒痒地爬进沐青樾心田,变成一团火。
心火烧的厉害,沐青樾眯着瞌睡的眼,“你讲话永远这么直白,能戳到我的心窝子里去。”
“不想遮掩,”季凉笑道,“对你的爱意。”
心火更猛,沐青樾稀里糊涂地跳出一句,“可你这么想,却不付诸于行动,这么安分了?”
“之前便说过,我会永远遵循你,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独自想,也只能是想,总要你同意,你去实行。”季凉抱着沐青樾,腾出自己的身体,跪坐一侧,将被子盖至沐青樾腰际,照常给他按捏肩背。
“嗯?你让我……”沐青樾琢磨着季凉的语意,似乎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季凉在他心里,始终是尊贵的,还有那一道,就算他看过活春宫,也突破不了,摸索不透的大关。
那些年,混迹青楼,场面活懂得不少,要谈及内里门道,还是与男子的门道……实是难事。
后来季凉说了什么,他昏昏沉沉的,入不了脑,但最后落在耳后的轻吻和我爱你三个字,缠绵于心,久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