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樾每次醒来,季凉总不在身边。
他有问过季凉去做什么,季凉只说,寻常给母妃请安,闲聊家常。
他相信,只是不明白,季凉经常会去,季冉却不常去。
他每次逛到院里都能瞧见,不冉阁的窗户开着,雪檐下摆着生机勃勃的红豆杉。
季冉会在窗口浇水,不理风雪,不理会他与他打招呼。
季冉越是回避,他便越是想要冲破季冉在他们之间建下的山海。
他日日与他搭话,季冉不应声,但会带着忧思扫他一眼。
这日照旧如此,不过季冉破天荒的回应了他,因为窗台的红豆杉掉落了,花盆跌在枫林湖池边缘铺垫的软石上。
花盆未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沐青樾问他,要不要帮他把花盆捡上去。
季冉简单地回了两字,“不用。”
而后闭了窗,端坐蒲团,愁眉不展地设下棋局。
他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忧心,也为自己不可思议却无法偃旗息鼓的心声疚扰。
不冉阁离藏枫林殿太近,掩着窗子都无法过滤掉某些画面,他会不自觉的进一步去思考,去臆想,继而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因此而伤心怅然。
日日闻声见影,心声越发膨胀,不断地遏制压抑,却又不由自主的,去关怀本不用天天浇水的红豆杉,只为与沐青樾打个照面。
当初季凉的那番提醒,言犹在耳,曾经信誓旦旦的否认,如今在空妄里辗转成了天大的笑话。
季冉不由苦笑,照进过心扉的曙光,一经发酵,越发明灿。
心底的种子生了根,萌芽只需一朝一夕。
沐青樾试过直接去找季冉缓和关系,但不冉阁的房门是落锁的,专门防止他的到来,即便他强行拉季凉一起,也会被拒之门外。
沐青樾深感无奈,又无仇恨,何必整的这般老死不相往来。
几天后,季凉把抄好的千字经交给沐青樾。
“何时写的?”沐青樾吃着季凉为他准备的午膳。
“每日晨起你还睡着的时候。”季凉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将烧鱼的刺全部剔去,送到沐青樾碗里。
沐青樾盯着碗里的鱼,不由感慨,“你对我这么好,我会离不开你。”
季凉动作一顿,弱声道:“为何想到离开,为何要离开。”
“就是打个比方,重点是你好,不是离开。”沐青樾心道,季凉也太敏感了,他这话也就无心一说。
季凉继续剔剩下的鱼肉,“我是离不开你的,如果你以后……”
“打住,你真容易认真,”沐青樾戳了块土豆,喂到季凉嘴边,“不说这茬了,来逗我吧,你不是喜欢逗我么。”
季凉含笑吃掉土豆,“多谢。”
“服了,”沐青樾笑道,“你能不对我言谢么。”
季凉开始给沐青樾剥饭后坚果,“你不是让我逗你么。”
“……”沐青樾彻底服了。
饭后,沐青樾顺手翻了翻千字经,赞不绝口,“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这是我写的。不对,我好像没给你样本吧,你怎么知道我的笔迹。”
“烟屿青岚上,有你的题字。”季凉淡笑。
“上面有字么,“沐青樾记不清了,“你真厉害,模仿的真像,这要与我写的放在一起,我自己都辨不出来。我们去找季岸,早点给他,省事。”
沐青樾拉着季凉出门,“说起来,他这些天居然都没来。”
沐青樾扑了个空,季岸并未在主殿,他只好将千字经交给了主殿的宫人,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若季岸有空,常来走动。
季岸隔日便登了门。
他选了季凉不在的时候,因为他想将一个物件,送给沐青樾。
在这事上,他并非存了心眼,只因施夷在世时,说这物件是难得的宝贝,要他小心收着。
沐青樾掂量着手中物件,暗红的流沙,透润的三角晶石,与傅颂词送他的那颗相同。
“你真要将这送我么,”沐青樾又将晶石塞回季岸手中,“小太子,这芙苓晶石是个宝贝,你自己留着,给我我也用不着。”
季岸猛摇头,两颊肿起的肉,随着抖动,“我也没用,还是送你好了。”
“为何想送我?”
“我这几天想了又想,你是个很好的人,上次六哥欺负我,那样的境况,你还为我出头,为我受伤,我一直记着呢。我想要和你做很好的朋友,可以经常说话,什么话都能说。”季岸说得十分真诚。
诸如沐青樾这般,鲜活待他之人,及其难得。
“沐伴读是不想和我做朋友吗?”季岸深垂脑袋,像只受伤的鸵鸟,窘迫之情显而易见。
“怎么会。”沐青樾不由地对季岸生出一丝怜悯。
小小年纪,立于顶峰,不堪重担,母妃离他而去,宫人阴奉阳违,身边朗嘉只懂职责,不懂与他交心,还有季襄随意的欺辱。
“这个世间,像你这样纯白的人,少之甚少,”沐青樾安慰的笑了笑,因着季岸的年纪,他这话说着,便有点像哄小孩,“你不要这样低微,我们早就是好朋友了,不需要用物质维持。”
“已经是了吗?那你收下,这东西,我就是给好朋友的,”季岸抬头,扬笑将手掌摊开,“快收下,等下四哥就要回来了,然后,沐伴读,送送我吧?送我回宫。”
沐青樾只好收下芙蓉晶石,搭过季岸的肩,送他回主殿,“要瞒着他?怕是瞒不住。”
季凉思维敏锐,又和他形影不离,只有在晨起后,会离开一会,他身边若有什么东西,他早晚会知道。
“要真瞒不住四哥,也没事,四哥人也很好,就你们俩知道。”季岸说着又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某件事。
沐青樾笑道:“有什么话就说,不是好朋友么。”
季岸支吾,“我是想说,四哥他天天都和你住一起,你们,是不是那样了?我那宫人都在议论,说你是四哥男宠。”
沐青樾,“……”
“啊,这话你千万别记住,我不这样想,”季岸似是怕沐青樾生气,忙说出自己见解,“男宠是用来消遣的,但四哥绝没有消遣你,我感觉他特别喜欢你,尊重你,在你面前,他就有种……”
“有种什么?”沐青樾并不在意男宠一词,只是初次将这词过到自己身上有些怪异。
季岸挤眉弄眼地想,“就是感觉,他很弱势,然后将你捧上天了。”
沐青樾不语,季岸这感觉还挺准。
两人交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主殿门口。
朗嘉在主殿门外左顾右盼,来回蹬步。
季岸今早出去,特意吩咐他,不得跟随,他心有不愿,但时刻谨记自己身份,只好遵命。
“太子殿下!您可安全回来了,可担心死奴才了。”朗嘉搓手呵气,急冲冲地奔了过来,他在外等了许久,手指都冻僵了。
“我去找沐伴读了,”季岸安抚朗嘉,“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安全,六哥出不来,现在各宫也不得串门,找不了我的茬。”
朗嘉暗戳戳地扎了沐青樾一眼,他就是忘不了,那锤心刺骨的痛。
“鸭公长了钉子眼,见我一次,就用眼神扎我一次。我看你这么精神,是不是小太子叫御医给你看了,中了银骨钉,好这么快。”沐青樾故意哪壶不提提哪壶。
朗嘉憋着气,没有回嘴。
一方面,他不敢肆意造次了,他怕沐青樾再次阴他,也怕季凉降罪于他,他心直,眼力见还是有的。
另一方面,他始终记着沐青樾维护季岸的事,谁待季岸真心实意,谁就是好人。
“好了,朗嘉,你别总这样,我们快进去吧。”季岸拉拽朗嘉进屋,回头对着沐青樾恳求道,“沐伴读,你以后,能主动来找找我吗?”
沐青樾一口答应。
也立即付诸行动,隔三差五的就拉着季凉一起去找季岸,给季岸悲抑孤寂的心,填上一些欢乐。
冬雪最薄的那日,沐青樾与季凉从季岸那回来,进门便见桌上摆放着一个竹制篓盘,里头是一些布料,以及用于刺绣的针线。
“这是谁放的。”沐青樾翻了翻篓盘,山青色的布料,柠黄色绣线,甚是熟悉。
“我让宫人准备的。”季凉接过篓盘,坐了下来,挑拣出针线,开始穿针引线。
“快过年了,你不会是想要……做个绣袋送给我?”沐青樾摘掉腰间绣袋。
这个绣袋陪伴了他那么多年,换掉挺不习惯的,无关绣袋出自傅颂词之手,他只是有点恋旧。
“嗯,一直想这么做,”季凉停了动作,笑问,“你同意么。”
“其实你想要我换掉绣袋,重新买一个便是。”沐青樾坐下,将绣袋里的物件一一拿出,辣椒粉,银骨钉,泻药,两颗芙苓晶石。
季凉送他的蝴蝶黑曜石,珍藏进衣襟里。
“我想亲手做给你,”季凉垂眸,落下柔暖,“芙苓晶石,岸儿给你的么。”
沐青樾略惊,“你怎么知道?”
季凉道:“荒儿与我说过,那日岸儿单独来找过你。”
沐青樾当即冒出不舒服的想法,“你让大表妹盯着我?”
季凉默声,他确实是这样做了,但初衷只为保护沐青樾,堤防某些事。
为了不让沐青樾生气,他轻声道:“是荒儿无意间瞧见的。”
又抬眼温声问道:“岸儿如今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
沐青樾与季岸走动的越发频繁,若他太看重季岸,待到将来……
“干嘛这么问,你不会……”沐青樾搬住凳子,坐到季凉身边,歪头打趣,“连季岸的醋都要吃吧。”
季凉继续手上的活计,笑道:“嗯,你说是就是了。”
沐青樾还真信了,他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瞧着季凉,这样的针线活到了季凉的手上,竟是半点不落俗,“你会做么,别奇形怪状的,到时候毁我形象。”
“姑且一试。”季凉将山青色的布料背面相叠,在底角勾了一针。
“唉,我们殿下真是贤惠。”
沐青樾就这么瞧着季凉,渐渐地将这一幕瞧成了一幅别离人间的画卷。
浅阳照透宫窗,画里的人,低眉浅笑,衣染华光,皎然如月。
沐青樾突然很想去到画里,伴在季凉左右,履行一辈子的意义。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彻底沦陷。
等沐青樾回过神来的时候,季凉正敛着眉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而桌上的布料针线,七零八落的散乱着。
“你看着我,失神很久了,”季凉目露欢悦,一笑揽清风,“你在想什么。”
沐青樾不禁感言,“我居然,会沦陷在男人的温柔乡里。”
季凉淡了笑容,“你感到不可思议,你会后悔么。”
“不许质疑我,我可是很专情的,喜欢了就不会变,”沐青樾郑重其事的保证,“我发誓,一辈子只喜欢你。”
言毕,在季凉脸颊覆上一吻。
想到某一茬,又道:“那天,季岸告诉我,他那里的宫人都说,我是你的男宠。”
“他们说反了,我才是你的男宠。”季凉浅笑微欣,吻上沐青樾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