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都连绵几天的大雪,压断了纤弱的树枝,茗烟楼外,积了许多断枝残雪。
小厮背着扫帚去清扫落雪,一阵猛风吹来,吹起雪层表面的残叶,吹走了小厮的遮风帽。
小厮打了个寒颤,急忙追逐帽子而去。
帽子质地轻盈,滚在风中,越滚越远。
小厮跳着脚伸直扫帚去捞,脚尖崴着了雪中石子,摔进雪地,爬起再追,帽子早没了踪迹。
“喂,傻小子,帽子,”沐青樾倚在茗烟楼五楼窗边,递给小厮一个眼神,“在前面,不言馆那。”
“谢谢公子提醒,帽子吹到那地就算了,要不得了,免得被冤魂缠上。”小厮扛着扫帚原路返回。
他不敢再向前了。
前方,瑶都最大的客栈,不言馆,已成一片废墟。
就在瑶都落下初雪的那个夜晚,一场不知缘由的漫天大火,烧毁了不言馆,馆内人,无一生还。
沐青樾合上窗子,这天太冷,话一出口就能缭绕成白雾,他也是实在心里闷的慌,才开会窗,透口气。
近来连续见证生死,他的内心多有疲溃。
他看向床榻,床上的人无声无息,那是最令他难过的。
沐青樾低首愁叹,鼻间传来难闻的烟气,像生肉腐朽的味道。
“你又燃这香,有何用,这么多天了,季凉还没被这香臭醒。”沐青樾摸上胃腹,这些天他极少进食,肠胃纠拧,直犯恶心。
“如果你受不了这味道,可以出去待会。”季冉端坐桌边,桌上摆着一樽小巧的碧炉,丝丝烟气从碧炉的气孔中钻出,漫卷房中。
“我现在只想待在他身边。”沐青樾走到床畔,静静凝望季凉,忧愁泛滥。
沉默半晌,他倾身凑到季凉耳边,“你再不醒,我可就要反悔了,我找姑娘去。”
季冉耳聪目明,自然听得见这话。
沐青樾也没想遮掩什么,这些天他的所作所为,包括夜夜睡在季凉身边,昭示着他与季凉的关系。
“你气色很不好,还是过来吃点东西吧。”季冉往碧炉里添了一小块墨绿晶石,烟气更浓。
浓烟里,他又添上一句,“不然小凉醒来,会担心你。”
“他何时能醒,已无大碍为何迟迟不醒,问你你又不说,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沐青樾气闷的坐到季冉左手边,拿起糕点咬了一口,食之无味。
季冉淡声道:“需要讲什么,没什么好讲的。”
沐青樾道:“那我去弄些浆糊,帮你把嘴粘上?一劳永逸。”
季冉不应声。
沐青樾放下糕点,坐立不安,“我再问你一遍,季凉为何不醒,何时能醒。”
“不确定,何必浪费口舌,应该快了。”说到这个,季冉自然而然的看向季凉,目光微顿。
季凉醒了,半支起身体,眸中带着柔光,望向沐青樾。
季冉卸下担忧,而后又有挥不散的烟霾幽幽密密地升上眼底。
他灭了香炉,默然离开。
“闷葫芦,你去哪。”沐青樾背对着季凉,不知所云。
季冉不语,低首带上房门。
沐青樾后知后觉,忙往后瞧,季凉正向他走来。
“你醒了?!”沐青樾喜上心头。
季凉走近沐青樾,轻柔地抚过他左额上的伤疤。
三道淡红伤痕印在沐青樾白净的皮肤上,异常惹眼。
“很疼吧,简桢动的手?”季凉眼中满是疼惜,“抱歉,让你受伤了。”
季凉落指生暖,这股暖意流到了沐青樾的心坎上。
“疼什么,我没那么柔弱。”沐青樾不自觉地拢出笑意。
“嗯,谢谢你救了我。”
“你谢我?我谢你才是,”沐青樾正经说道,“是季冉救了你。”
“是你没有丢下我。”季凉淡淡笑语。
“你觉得我会丢下你?”沐青樾继续正经,“我当时想,要么一起活下去,你活不了,那我就……试试殉情的味道。”
“殉情……”季凉内心激荡,心悸惋叹,“我不要你这样,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只允许你为我死,不允许我为你死?”沐青樾装不了正经多久,笑容悠悠地浮上来,“我为何要听你的,你可别想管束我,反正我决定了,生死相随。”
“真动听,”季凉双手撑着桌缘,将沐青樾圈在怀里,“可是,我方才,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你说,你要反悔。”
他看着他,双眸染满情意连着些许忧虑,声音迷淡,“你要反悔什么。”
空气凝结,浅淡莲花香拂过沐青樾的感官,模糊了他的思绪,出口便是心上之言,“没想反悔。”
他对上季凉的视线,季凉纤柔的眉眼,未因久睡而染上疲惫,只是面容没有血色,像离了远天埋入残雪的皓月。
季凉就势揽上沐青樾的腰,拥他入怀,轻柔的吻凝在他的耳后,“青樾,你能再说一遍么,说你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我好怕你只是一时兴起。”
季凉的轻吟细语,撬动着沐青樾心门,他不由自主地回抱季凉,带着心跳说道:“我都让你亲了,都要为你殉情了,怎是一时兴起。”
怕季凉还多想,他郑重地承诺,“我说了喜欢,说了在一起,那就是一辈子的承诺。至于你,你要是中途……”
“我不会的,只有你抛弃我的份,”季凉急急许下诺言,“即便死了,我也会对你一心一意。”
“你又提死,听的我心乱,”他想到栖生之地的惊颤,想到季凉鲜血淋漓的手腕,后怕道,“不要再提死,不要……再为我那样。”
沐青樾松开季凉,双手撑托他的腰,他想让季凉去床上躺着,还想去弄点吃的给季凉。
季凉却是没让他有行动的机会,抬手点了他的穴道。
沐青樾木楞,内心的暖流,簌簌剥离,有股无可奈何的气冲上喉头,“你又点我……你等着,别让老子逮着机会,抽你。”
“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吧,”季凉拦腰将沐青樾抱到床上,脱去外衫鞋袜,拉好被子,温声说道,“好好睡一觉。”
暖流回溯,沐青樾没有反驳,他的确是累了,愁绪散去,心中安宁,身子沾上床榻,困意便翻江倒海的袭来。
他睡眼惺忪地说道:“是好困,你自己去吃点东西……”
待他入睡,季凉解了他的穴道,出了门,唤出栖梧鸟,轻言几句。
栖梧鸟展翅,飞往故知岛。
茗烟楼每间房外的栏台都是通的,是条长长的连廊,尽头连着上楼的台阶。
季冉立在自己房外的栏台边,目无焦距地望着楼下纵情声色,把酒笙箫的男男女女。
茗烟楼的性质与不言馆相同,都有女侍坐馆,只不过模式是寻常的,没有红牌黄牌之分,也没有说书先生,伶人戏曲。
季冉看到季凉,噙上笑容,“醒了也要多休息。”
季冉语尽意未尽,他这话其实多余,季凉的医术要比他好,自是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
“你们在一起了。”
这话又显多余,没有任何能存在的意义,他也没有立场去问。
此刻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不能接近季凉的心。
他只能去解释该解释的。
这也是季凉来找他的原因。
“栖梧鸟来找我,我有避着简师叔,但他还是发现了。他很生气,执意要与我同去,我拦不住他。能不能别怪他,他所做的,都是因为担心你。”季冉声音极低,有着小小的哀求。
“他对青樾动杀心了,”季凉与他并立,话音仍是温和的,“他有那个心,不只为我,你不明白么。”
季冉明白,但他不能明白,不想明白,有些东西只能赶尽撵弃,表象动荡了,就像大兴土木,着手之人,难免伤筋动骨。
楼下曲乐奏响,是某些爱好风雅的公子用自带的琴所奏。
兼杂着高谈阔论的人声,还有醉客意兴阑珊的猜拳唱令。
“小凉!你何时醒的,你们在聊什么……”连廊尽头传来简桢的声音,嗓音一层层的拔高,将琴瑟笙箫都压了下去。
简桢刚处理完帧玉楼的杂事,便往这赶,他上来就质问,“小凉,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去那地方就是给沐青樾解栖生术的吧,你不是说你有分寸?把自己弄得半死就是有分寸?”
季凉没有回应他,神情淡淡,似在考虑什么。
“你真的越发不清醒,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简桢察觉自己语气重了,微有收敛,但质问不休,“你可以为沐青樾用异术,却不能为我们用。”
“你知道我用异术的后果不可估量,”季凉淡声道,“没必要的事情,为何要用。”
“没必要?”简桢强忍的怨火,被没必要三个字扎到爆燃,“说到底,你就是能为沐青樾不要命,但不能为我们,季冉,你母妃,杜若山庄,杜氏一族在你心里一点都不重要,那你大可以什么都不管,你自我脱身,保全你自己就好。”
“简师叔你在说什么,”季冉不敢去看季凉神色,紧张地劝阻简桢,“休要胡言。”
“我已经为你们放弃人性了。”季凉的话音淡到无声。
他摊出一只手,示意简桢将天引珠交还给他。
“你要收回去?你怎会因为这些话生气,小凉,我一直是懂你的,你内心所有的煎熬与挣扎,我懂。可是这次,你……”
季凉淡漠地看他一眼,简桢便败下阵去。
那样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却是带着一种不容其抗拒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的就磨平了他的傲势,让他心生寒悸。
他与季凉说话一向肆无忌惮,很多言语都是习惯性脱口而出。他想起季凉曾告诫他的,说到底,他触碰到了季凉的底线。
他只能取出天引珠,放到季凉手上。
“我收回天引珠,不是气你责问我,而是你不适合再进宫了,不适合离青樾太近。你心里不舒服,你责问我,没关系,”季凉走下楼去,“但你日后再敢对青樾动手,我便不会把你算在杜氏一族里。”
简桢怔立当场,季凉这是要将他丢弃,将他置于死地。
“简师叔,你太过分了,小凉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本不应该是他承受的。”季冉负气回房。
“季冉。”简桢紧跟而入。
沐青樾是被一阵香味熏醒的。
屋子里有季凉。
还有饭菜,五颜六色的,摆在锦桌上,蓝瓷碟里是瓜果蜜饯与冷菜,红瓷碟里分别盛着清蒸河鱼,红烧海虾,绿叶菜,杏仁甜羹,糖醋豆腐,由透明璃盖罩着,不易变冷,桌子中间还有盏小锅炉,炉子里炖着热气四溢的杂豆炖肉。
“醒了就来吃点东西,你瘦了,很明显,”季凉见沐青樾有了动静,便揭了木桶饭的盖子,盛了一小碗饭,“这几天肯定都没有好好吃饭。”
“你吃了没,”沐青樾穿上鞋袜,披上衣服,懒懒地往凳上一坐,“我至少吃了饭,你可是滴水未进。”
“等你一起。”季凉夹了块鱼肉,还有绿叶菜放到沐青樾碗里。
“我要是一直不醒,那你岂不是要饿死,把咱们殿下饿死了,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沐青樾心情大好,胃口大开,吃掉绿叶菜,嘴里的味很是熟悉,他回味着,“这菜,你做的吧。”
很清淡,少油,还有种特殊的味道,和他在宫里吃的季凉做的菜一模一样。
“嗯,喜欢为你做一切事情,”季凉笑看沐青樾,“你喜欢洒辣椒粉,瑶都的辣椒粉多是混了盐的,菜的味道就不适合过重了。”
“辣椒粉,可惜现在没有。”说到辣椒粉,他许久未碰了,原先那瓶早用光了。
“给你买了。”季凉不知从哪变出一瓶辣椒粉,递给沐青樾。
“你真是周到。”沐青樾直接将粉撒到了白米饭上。
季凉笑道:“我想吃肉,你可以喂我么。”
“……”沐青樾咽下嘴里的饭,“你不是不喜欢吃肉么,自己吃。”
季凉故作失望的提示,“青樾,我们在一起了。”
沐青樾失笑,戳了块最大的,送到季凉嘴边,也故意道:“小凉乖,哥哥喂你吃肉。”
“不想吃了,我想要……”季凉将话语放轻,将脸凑到他面前,“亲你,小樾哥哥。”
清香袭面,沐青樾心脏鼓舞,下意识的挪眼又抬眼,闯入季凉温情暖漾的视线里。
他没有再避让这样的目光,很多个不经意间,他总能发现,季凉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暖融融的,就像是烛火,让人安逸舒适,即使在风霜雨雪里,那也是暖的。
是他在冬日里最喜欢的温度。
“不行,”沐青樾故作抗拒,垂下脸,将炖肉放到碗中,挽起嘴角,“要亲,也是哥哥亲你。”
沐青樾放下筷子,捧住有些木然的季凉的脸,闭上双眼,在他的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蜻蜓点水似的,即触即离。
温热的柔软,感受久了,会让他的血肉深处有所沸腾。
“别以为,就你会撩拨我,我也会,这么多年,青楼不是白混的,没体验过,总看过,”沐青樾得意地用勺子舀起一勺豆腐到季凉碗里,“吃点豆腐。”
“嗯,那希望你以后,多多撩拨我,”季凉吃掉豆腐,郑重认真且温柔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正式是你的小情人了。”
沐青樾差点呛着,还真能学以致用,这就用上吴舍胡乱调侃的话了。
心话临口,望向季凉。
安然静坐的人,柔情似水,怎么看怎么顺眼,不知不觉的,嘴边的话消失了,挽起的嘴角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