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两个人影,季冉倚坐船缘,垂眸忧思,简桢搭着桅杆,举目四探。
简桢先一步瞧见沐青樾与季凉,惊喝:“小凉!”
沐青樾已然虚脱,神经在这一刻松懈,脱力倾倒。
简桢直飞而下,接住季凉,踏风折返,季冉跟随其后,扶住了沐青樾,见他无法站立,便弯腰将他抱起。
钟情泪一直寸步不离,此刻他气喘吁吁,咳嗽不停,怕自己被落下,张口猛灌一口寒风,咳嗽加剧,咳得泪如骇浪。
钟情泪没能力独自上船,见船缘吊挂着爬梯,火速踩着泥泞跑了过去。
季冉将沐青樾放在锦榻上,喂了他一颗定息的药丸,确其无碍,立马去查看季凉的状况。
季凉陷入深度昏迷,其实单块花田所需血液并不多,季凉流失的血液,并未到达人类的极限,只是因为他施术频繁,内伤未愈,又遭栖生花毒所侵,一连续的重击,才会导致昏迷不醒。
季冉探清他的脉搏,眸中忧伤之色如浓墨重染。
“怎么样,会不会死。”简桢锋眉皱拧,满目憎火,欲待爆发。
季冉沉凝不语,拆开季凉腕上布带,深红的伤口横在洁白的手腕上,触目惊心。
虽有血痂覆盖,但肉眼可见,伤口很深,只要稍微动一下,便有血珠渗出。
简桢面色铁青,极力克制着火气,几番挣扎后,强忍无果,几个箭步冲到沐青樾面前,怒喝,“你讲清楚,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去那,是不是因为栖生术?他是不是用异术了?!我真该盯着你们!”
沐青樾没有精力与其抗辩,撑着锦榻边缘起来,想要去到季凉身边。
“你真是个祸害,我竟还想要你和他好。你就是块绊脚石,小凉迟早都会被你害死,今天我就杀了你!以绝后患!”简桢一把拎起他,灌了全身力气将他甩倒在地。
额角狠狠地擦过地面,火烧般的尖锐的刺痛。
沐青樾眩晕不止,天性使然,即便他此刻心有郁结,也忍不住回怼,“你有资格么,为他杀我,你凭什么。”
简桢怒极攻心,聚气举掌。
“简师叔!”季冉清理完季凉的伤口,在他腕上滴了些药水,重新替他包扎,“你这样,可有想过小凉醒来会如何。”
简桢赫然停手,捏紧了拳头,艰难地背过身去,强灌三杯茶,“你阻止我,只是为了小凉。”
季冉拧眉。
沐青樾腿脚发软,沾地便难以起身。
钟情泪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见状奔进来,搀起沐青樾,瞧他额头,咋呼,“青青,你流血了!这么好看的脸,毁容了,要是留疤了,多难看啊。”
沐青樾抹去面上血流,来到床边,问季冉,“他怎么样。”
“内伤严重,中了毒,好在失血还未到极限,毒也能经五日病淡化。”
季冉将季凉依墙扶正,盘膝对坐,褪去他的衣衫,指尖凝气,迅速地划过季凉胸前几处要穴,所过之处,隐隐泛出冒着热气的细小气珠,待气珠结为冰晶,季冉化指为掌,贴上季凉胸口,不断地将真气输送给他。
片刻之后,季凉眼眸轻颤,似有醒转。
季冉提气收掌,季凉意识昏沉,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沐青樾及时接住他,整好他的衣衫,搂着他睡下。
“怎么样。”沐青樾急问。
“没有大碍。”季冉从床上下来,脸色发白,眼底疲倦。
简桢余怒未消,掷下手中杯盏,“小凉真是糊涂,这样下去不行,他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们,一头扎进感情里,什么都不管了。”
他越想越心躁,他担心季凉,也担心如若季凉出事,会引发的局面。
这一担心,完全压过了他心底关于季冉的一点私心。
沐青樾用干毛巾擦拭季凉脖颈颊边的冷汗,季冉看他一眼,取来干净的纱布与药粉,准备帮他处理额头的伤口。
然而手刚抬起,又生犹豫。
沐青樾见他杵在那出神,也不知道要杵多久,便道:“小伤,不碍事。”
季冉默声不吭,将纱布与药粉塞到沐青樾手里。
“简师叔,让他陪着小凉吧。”季冉眸中伤忧未退,沉淀在他心底的事,似乎变了。
心中有喜有忧,至少季凉会感到快乐。
可是,这真的好么,如果季凉真的出事……他不希望季凉出事。
他始终不够坚定,犹豫摇摆,还看不透最深的原因……
他离开船舱,站上甲板,遥望北方。
晚霞避日,海水炫蓝,故知岛愈渐渺小,岛上动荡未息。
月隐术破,闻澜瞬移栖生花田,拾起枯栏的花王,愕愣许久。
捂上心口,那是被季凉取血的地方。
如针在怀的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
何煌仍旧立在曲径湖岸,“对不起。”
“不是说不会背叛我,你在生剐我的心,早知道我就杀了你,我干嘛要把你带在身边,”闻澜捏爆手中根茎,暗绿色的汁液滴进经鲜血灌溉而肥沃的土壤,他回身,一步步地接近何煌,“你是不是气我不和你上床。早说啊,你说我不和你上床,你就注定会背叛我,注定会伤害我。”
“另找宿体吧,”何煌拥闻澜入怀,“我会继续陪着你。”
“没用了,他直接毁了栖生花王的根,栖生术逆行,天朽马上会死,”闻澜凶狠地推开何煌,颓然松手,掌心徒留一片黏绿,他死死盯着掌心,眼眸湿润,却不见半点眼泪,“怎么办呢,生死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想天朽死,他怎么能死呢。”
何煌突然感到害怕,恐惧如万蚁噬心似的爬上心头。
“这样吧,我现在把自己给你,你帮我最后一次。”闻澜的神色很怪,闪变的很快,有足可以毁天灭地的悲伤,也有压抑的解脱。
何煌苦笑,酸涩袭心,“我想要你的身体,是因为喜欢你,你总要在这上面加上利益,是真的愚蠢,还是逃避你自以为是的心。我为什么要跟着你陪着你,难道我真的犯贱么。”
他知道闻澜的一切过往,那是闻澜亲口对他说的。
他很喜欢闻澜的眼睛,亮涔涔的,像浮沉在海浪里的晶石,无泪却水波潋滟。
遮上一层不知世间污秽的稚纯的纱,就能流光溢彩。
他希望闻澜永远是这样,轻纱太薄,需要人心去暖,碎裂的晶石砸在他的心上,会让他心疼。
“我就是愚蠢,你骂吧。”
花田昏暗,闻澜摸索着何煌的脸庞,将一吻送上。
何煌一如往常,**一点便燃。
两人就着石灯的光,吻入冰冷的石地。
修长的两道身影,在荆棘丛中火热交缠,无声的地界,心中藏话的两人也暂时将话语深咽。
两个世界的交汇,放肆狂野的拥有,荆棘变的荒芜,身心都如上云霄。
何煌痴迷着,沦陷着,甘风露雨淋漓,怀中的人是他唯一的风帆。
一次忘乎所以,大汗淋漓,何煌拥紧闻澜,“你要我怎么做。”
闻澜撑地坐起,胸前满是深深浅浅暧昧的痕迹,新的,旧的,全部都是属于何煌的。
他捡起零散的衣服,穿好裤子,衣衫只松松的披着,“我不能让天朽死,只有一个办法了,让他重新拥有师辛血煞,凝煞术太费时,他等不了。”
何煌神色一敛,卧起身来,惊问,“你想用棘鹿……”
闻澜眼疾手快地点了何煌的穴道,“你已经答应我了,要帮我的。”
转移血煞的棘鹿术和制造血煞的凝煞术都是师辛谷的秘术,记载在师辛的血煞秘本里,唯有师辛知晓。
闻澜会知道,也是当年和郁天朽何煌一起趁师辛不在谷中之时,偷看的。
“我现在是要你的命,你害怕么。”闻澜问。
血煞若非师辛所种,是无法在人体内存活的,在入体之前,血煞必须吸取他人寿命,才能保证活性。
所以,何煌必须死。
“我的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但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你对郁天朽的执念太深了,你想过后果么!他被逐出谷时,说过要报复的,师辛谷乃至天下,怕是要惹来一场浩劫!”何煌厉吼,带着哀求与绝望。
“怎么,被谁感化了?人家随便几句花言巧语,你就忘了初衷了?见着亲弟弟就有良知了?天下浩劫与我何干?天朽我一定要救,反正我注定要死,我中毒了,”闻澜拾来何煌衣衫,一件一件的替他穿上,“我猜他的手上有毒粉。”
何煌无视闻澜讽刺,只惊痛闻澜生死,“怎么会,他取血的时候,根本就没碰到你。”
“需要碰到我么,”闻澜拉紧何煌衣衫,“他要我死,他要所有会威胁到沐青樾的人事物都不存在。幸亏,他并不知道棘鹿。”
“如果你没有中毒,你还会……”
“我会。是天朽,没让我继续在这个恶心的世间颠沛流离,孤零游走。他懂我,我也懂他,我们就像是同一个人。”闻澜点了何煌哑穴,合上他的双眼。
若想保证师辛血煞的完整,必须生剖活剐,他不想何煌看到接下去的一切。
闻澜席地盘坐,棘鹿诀自他口中而出,透明如薄纱的光刀于他指尖显现,扎入心口,将他胸前皮肉层层剔开。
疼痛入心,犹如抽筋拔骨,利齿撕咬,为了不让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到何煌耳里,他索性也点了自己的哑穴。
何煌早已泪流满面。
记得那一年。
他刚入师辛谷,闻澜总是锲而不舍的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找他说话。
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弟弟,你长的好像天上的神仙,我觉得我今天应该不用吃饭了,因为,秀色可餐。”
说完又顾自否定,“好像不太对,秀色可餐这个词搞得我好像喜欢你,要把你吃掉似的,可我才第一天认识你,是绝对不喜欢你的。”
他觉得他有点好玩,开口便说,“你多大了,说话像个小孩,装什么天真,见过神仙么。”
“十七岁,就不能天真了?你九岁,我就变成九岁陪你说话,这样不就能拉进我们的距离了,”闻澜维持着笑脸,“我只见过凡人,你的样貌,超过我见过的所有凡人,那就只能是神仙了。”
他觉得他更好玩了,但他不打算理他。
闻澜依旧津津乐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快乐呢,忘记一切不愉快吧,忘不了的话,就拿把刀,去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杀了。若是杀不了,那就暂时先把我记在心里吧?我叫闻澜。”
他很不屑,“有什么用。”
“心里有了想了解,想关注……想关心,想守护的人,不就能忘记烦恼了,我就是这么做的。”
“我们不一样。”
“我们一样。”
“不一样。”他反驳着。
然而经年相处,他还是在心里默默认可了闻澜的话。
闻澜忍着剧痛,抹掉何煌的泪水,“对不起。”
他将师辛血煞引入何煌天灵,棘鹿诀再起,须臾之后,师辛血煞冲破何煌天灵,飞向栖生之地的尽头。
何煌再无气息。
闻澜将脸贴近何煌胸膛,闭上眼睛。
他看见师辛谷的长阶下,九岁的少年站在今稚身边,遥望苍穹,眼里皆是不明缘由的无限悲恨。
会流泪么。
闻澜坐在师辛谷最嶙峋的山石上,眼里装着少年的面容。
如果少年低头,会流泪吧。
是因为被抛弃而感到孤单吧。
他猜测着,证实着。
于是后来,他对他说,“你遇见我,就不会孤单了,我们一起生活。”
“留你一人,你会孤单吧,”闻澜流下泪水,最后吻了何煌一下,“我们一起死。”
闻澜身死,刹那间,远处的栖生楼轰然作响,璃灯炸裂成了碎末。
所有受闻澜控制的璃人全都倒地不醒,所有无魂者,都被压在碎石之下。
栖生之地的尽头,烟气缭绕,石灯的光萦上烟气,银光朦朦。
郁天朽穿过石灯银烟,来到闻澜身边,探手轻拂闻澜额心,读取他的记忆。
在看到沐青樾的时候,眸色微变。
片刻收手,施术净化闻澜身上的血污,复原他胸口狰狞翻卷的皮肉,“这么多年来,你是最懂我的人。我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他摘下闻澜腕上的血璃珠链,戴在自己的手上,默念术诀,璃灯再现,八颗煞红血璃褪去血色,变回胭红。
随后幻出一道黄光,罩住三人,转眼栖生花田翻天覆地,故知岛再无人迹。
郁天朽离开的那一霎那,故知岛也因棘鹿术的余势在黄光中开裂,沉于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