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凉并未与闻澜他们打照面,他将时辰调早了两日,直接去了老人所住的破落草屋。
诸如闻澜所遇,老人很热情,误以为眼前人是过路人,颤颤巍巍地给季凉倒了一杯茶。
季凉接过老人的茶,温声道谢。
“公子可是要去东川镇?那镇子里的人都不是善茬,儿女不孝,邻里恶毒,他们没一个好人。”老人的言语口吻和闻移魂书中的所差无几。
季凉手捧茶盏,笑道:“我是受您小儿子之托,将您接去他的住所。”
“什么?”老人双手一哆嗦,激动于心,浑浊的眼中泪花闪烁,“我小儿子不怨恨我了?你可是骗我这小老头?”
“若是骗您,我怎知您小儿子一事。他说,他对您的怨早已烟消云散。”
“那我们这就启程,这就去找他。”老人说着就要出门。
“此时已天黑,他特意叮嘱我不让您夜里赶路,”季凉将老人扶到床边,“我们明日再去,您好好的睡一觉。”
“好好,我听他的,我养足了精神,去见他。唉,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那小儿子,老头儿开心。”老人蜷缩成一团,很快睡了过去。
季凉坐于床边,毫不迟疑地点向老人的死穴,老人一瞬气泄,呼吸骤停。
任何阻止都没有用,只要老人存在,无论前后如何改变,都会走向既定的结局。
只有彻底抹去老人的存在,闻移才不会死去。
季凉取出床底的金缕盒,燃了把火将它们焚烧。
火势疯长,草屋皆毁,满地都是残垣断壁。
季凉湮灭火光,天地骤然动荡,狂风猛作,顷刻间,草木纷飞,山倒河竭,星辰无光。
这一刻,魇楼也开始震荡不休,固物裂缝,人物褪色,银灯自燃,沐青樾脚下之地渐渐化为乌有。
沐青樾暗道不妙,首先冲进脑海的是担忧,为季凉担忧。
他跳着脚找寻依附之地,怎奈落地何处,何处便砰然倾塌,身遭有隐隐花香传来,有沁凉的仿佛冰水凝成的墨色悬丝拉扯着他的身躯。
沐青樾奋力挣扎,悬丝徒然爆破,零落成万千墨色花蕊,铺天盖地的向他刺来,他下意识的闭起双目,疼痛未临,只觉有股强劲的冲力撑托并推搡着他的血肉。
沐青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任由箭矢般的墨色花蕊,将他推向未知地带。
刹那一道风影飘然而至,掠至沐青樾身后,一手揽过沐青樾腰肢,另一手敛袖轻挥,白光浮现,斩乱急追猛赶的万千墨色花蕊。
花群沉寂,逝于翰夜。
冲势乍止,魇楼不复存在,四楼山土散尽,两人急速坠落,季凉托抱着沐青樾,无法完全的抵化引力,能够安然落地的异术也不可沾染沐青樾。
为了不让沐青樾受伤,他只能在两人临近地面之时,强行运气翻身,以背抵地,将沐青樾牢牢的护在怀中。
沐青樾垂头闭目,凌乱的外裳松松的挽在他的肘弯。
季凉心肺连连阵痛,这是硬生生坠地而造成的内伤。
另一边,消逝的万千花蕊穿越故知岛的山荫烟霞,飞洒进闻澜所处的船舱,缩成冰凉的墨色悬丝,隐入四支若迭草中。
闻澜大惊失色,血气以急流之速涌上喉间,夺口而出,霎时之间,他面前挂满幽白笼灯的方形楼阙,也变回了银白锦缎。
“闻澜!”何煌紧张地半蹲到闻澜身前,擦掉他唇边的血珠。
“他居然真的破了魇楼阵,绝不可以,”闻澜咬牙切齿地按上手腕,拨动珠链上的第七颗血璃珠,对孙支传达命令,“带上璃灯,将所有人都关进栖生楼,你们也不得走出栖生楼半步。”
何煌知他要做什么,急忙抓紧他的手臂,阻止道:“你已经伤及心脉了,不要再用异术了!放弃他吧,用我。”
“又没有走投无路,我很不喜欢听到你说这话。”闻澜推开何煌,不顾心口剧痛,唤诀招引紫蓝光气数道,将何煌送去了故知岛,转瞬又将光气引于自身。
沐青樾趴在季凉身上,微微抬脸,对上季凉关心情切的眼眸,忙从季凉身上下去。
“你怎么样?”沐青樾跪于一旁,小心翼翼地去扶他,又不敢乱碰。
第二次了,季凉以血肉之躯替他挡去危险。
他没有受伤,身上无痛,心上却有着情思被触动的又麻又慌的痛。
“没事,”季凉搭住沐青樾的手,忍着余痛,坐起身来,“你可有伤到哪。”
“你都给我当肉垫了,我还能伤到哪,”沐青樾随手帮季凉掸子掸衣衫上的灰尘,“你真的没事?”
“嗯。”季凉拉起沐青樾凌乱的外裳,搭了搭他的脉搏,确定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这是什么地方。”沐青樾起身放眼四望。
到处都是碧蓝的花朵,花瓣是细长的,茎叶是黑色的,纵横连绵,齐齐铺往远方。
东南尽头是灰蓝色的天,西北尽头若现楼宇,建在层峦叠嶂的漫着烟霞的黑山顶上。
“什么花。”沐青樾俯下身寻着一朵蓝花闻了闻,有点奇怪的气味,就像鸡羽与桂花的结合。
“蓝杞,师辛谷的一种特殊的药花,用于寻常小病,经阵法能变做花人,”季凉眼中有难色,“想来是闻澜从师辛谷带出来种的。”
季凉将手贴于沐青樾指尖,勾住他的手指。
沐青樾发觉季凉刻意的小动作,心生笑意,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花人?男的女的,可有杀伤力?”
“有点危害,男女不清楚。”季凉牵紧沐青樾,往黑山之巅走去。
边走边警惕着四周,魇楼阵破,闻澜定会有所行动。
沐青樾只管安心地跟着季凉走。
季凉遥望前路,烟霞稀薄,楼宇明朗。
此道虽与黑山最近,但地势参差,蓝杞密集,一丛高过一丛,恐有险阻。
他打算改道,刚转身,便有一道黑影横空撞进碧蓝花海。
匍匐在他与沐青樾的脚前……
锦衣黑缎,又有黑笠伴身,是何煌。
何煌急忙将手中黑笠戴在头上,这是他被闻澜送来前,下意识拿上的。
他狼狈起身,强拢气势与两人对立,心中暗恼,闻澜位置找的真是准确,再准一些,他怕是会被一掌拍飞。
季凉拉紧沐青樾的手,更加警惕周围动静,他望着何煌,掌心微光凝聚。
“哟,出现了,这么激动,五体投地,闻澜呢?”沐青樾不惊不怕,敞亮地打量何煌,心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过,带着些许清晰的酸楚。
他甚觉奇怪,语气也缓了下去,“为何戴个斗笠,见不得人?”
何煌只字未言,此刻与沐青樾正面相处,他竟不知如何去与他正常交谈,灼热的视线,隔着一层黑纱,燃起的,全是与沐青樾的过往朝夕。
季凉掌中微光大慑,震入花海,近处蓝杞拔地而起,剑光似的冲向何煌。
忽而一道刺眼的红茫,当空袭来,迅猛地冲破剑光。
闻澜出现在三丈之外,扬手拈来紫蓝光气,缚住何煌,将其拎到自己身后,随即隔空绘出一扇隐形的屏障,圈住他与何煌。
“看到他,你又失神?不是说不在乎!”闻澜不悦地质问何煌。
“我不会背叛你。”何煌心虚,没有斥声辩驳。
“什么意思?”沐青樾心疑,何煌方才面对着的,是他。
何煌看到他失神?
沐青樾揣摩起心间那股莫名的难过与流经血脉的酸楚,急切地问何煌:“我们认识。”
“有趣,”闻澜施然地拉来何煌手臂,轻划一个口子,幻出净瓶,取血数滴,“果然是……”
“你要救郁天朽,”季凉紧盯闻澜举动,有意阻止闻澜的后话,“不是非青樾不可,我可以帮你。你此刻用蓝杞阵会伤了何煌,何必。”
“你帮我?”闻澜松掉何煌的手,落目净瓶中猩红的血液,笑道,“我那么好骗么,被你骗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你真是会伪装呢,我实在好奇,你为何会异术?”
闻澜话音刚落,便有一团黑绒徐徐飞来,滚过数朵蓝杞花瓣,忽而腾空,忽而伏地,最后停于季凉掌心,啄下黑羽,描摹数语,色魔二字嘹响花田。
“栖梧鸟,你认识钱唐翎?”闻澜惊异,他并未见过栖梧鸟,只是曾听郁天朽提起过,钱唐翎有一只神鸟,通体黑羽,声唤色魔,后来被其送了人。
“你会异术与钱唐翎有关,不对,”闻澜自我否定,又自信地笑道,“血煞他做不到,那么,是师辛先主教你的?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似乎也只有这样了。而钱唐翎……你对我们了如指掌,是栖梧鸟搭线,钱唐翎告诉你的。”
季凉抹去掌心数语,神色不明,栖梧鸟归于他的发间,安然酣睡。
沐青樾的注意力全在何煌身上,他看着何煌被取血,看着何煌默不作声,心中越发酸楚。
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是融在骨肉里的,甚至于不能说是感觉,而是一种感应。
他不由的生出百般不安的猜测,直接开口询问何煌,“为何盯上我,你是谁。”
“你觉得他会是谁?不如猜猜?”闻澜俯身摘下五株蓝杞,插在净瓶中。
季凉想要阻止闻澜动作,但闻澜身前的那道屏障,唯有施术人能解。
季凉暗自负手,划破掌心,施术吸取花田间逆行的风,将血液化成一颗血色琥珀。
“你废话真多,我有问你么。”沐青樾看过闻澜的过去,如今正面交锋,内心不免落下诸多感慨。
闻澜轻哼,笑道:“怎么脾气都这么差呢。”
闻澜随手一抛,净瓶浮于半空,瓶身自溶,万丈血光直冲天际,蓝杞随之无限延长,交织着血光飞溅开去。
同一时刻,何煌痛苦地摁住脑袋。
蓝杞阵需以常人血液为引,引子不会死,但会头疼,如遭利物撕咬。
“对不住你了,忍一下吧。”闻澜关心地瞧上何煌一眼,掌中蓄力,操控着蓝杞的长势。
“你如此待他,真是没有人性!”沐青樾难忍心间异样,斥责的话脱口而出。
沐青樾望着飞舞如幡的蓝杞,急问季凉,“这是蓝杞阵?他是在召唤花人?”
“嗯,别担心,没事的。”季凉回以安慰。
“我待他很好的,怎么说呢,”闻澜在这档口,还能认真作想,“给他亲,给他摸,还不好么。”
沐青樾,“……”
“沐青樾,你就先去栖生之地好好待着,我随后就到。”闻澜将掌中之力震向蓝杞,百丈蓝杞急剧缩拢,落地即成五位身着红梅蓝裳裙的无脸女子,那裙上斑斑红梅,即是何煌的血绘着而成。
蓝杞花人无惧屏障,飞身带起漫天花叶,又如鲤鱼跃海,直直破开花土。
蓝杞阵起,屏障刹那消失。
季凉瞧准时机,将琥珀血珠投入花田,血珠与淡薄月色相撞,炸为光体银网,瞬间罩住丈内之物。
速度之快,难以躲避,闻澜被缚其中,遂成沉睡模样。
与此同时,蓝杞花人已近沐青樾身前,凌空化作厉风,三绕三缠,直将沐青樾拽往地下。
季凉并未拦阻,他凝住沐青樾眼眸,轻语道:“别害怕,等我。”
随后放开了沐青樾的手。
沐青樾都未来得及回应,一瞬消失无踪。
季凉有些心乱,蓝杞花人所触之物,不能再遭外物碰触,他不得已才放手,未能及时解释,他怕沐青樾为此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