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无石,你居然还能唤出月隐术。”银网内的闻澜仍是正常状态,仍能见得网外事物,“这样的月隐术,好像不牢靠呢,最多能维持一两个时辰吧。你困住我想做什么呢?想让我放了沐青樾,不然就杀了我?”
闻澜大笑两声,“你可以杀了我,完全没问题,我不会放了沐青樾,你也别想用我威胁何煌,没用。”
何煌刚好被隔绝丈外,他已无疼痛,试图靠近闻澜。
季凉不理闻澜言语,足下生风,掠向何煌。
闻澜刹那急眼,“你也休想抓了何煌威胁我,没用的!”
何煌急急后退,怎奈他武功低微,避无可避。
风声飘至,携来满湖花香,何煌微一恍惚,季凉已近身前,抬手揭掉了他的黑色斗笠。
万花清月相随,黑笠下的容颜,犹如硝烟里的银星琅玉,高洁而绝俗。
这是一张,和沐青樾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眸光微有不同。
何煌的眸光,像是山间的磷火,深幽而凌厉,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煞气。
“沐玄榆。”季凉淡然开口,没有任何想要胁迫何煌的意思,恰如寻常问候。
“你不惊讶,”何煌警惕着挪开几步,“你知道我,一早就知道。”
“嗯,”季凉心上焦急,语气却和缓,“青樾经常提起你,他很想念你。”
闻澜明白季凉意图,大声提醒何煌:“你别和他说话,不准听他的,不许背叛我,你要是敢,我就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我自己!”
何煌愤恨,“我不会!你就只知道用死逼我。”
季凉隔空点了闻澜的哑穴,观察何煌的神色,委婉地说道:“你心中对青樾有怨,你觉得,当年你走失……我想应该不会是走失,不然……”
“他们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走失的?”何煌冷冷哼笑,“真是笑话,我明明是被绑走的。要不是因为他与人争执……”
沐青樾生**玩爱闹,而他作为哥哥,从小就维护他,习惯了维护他。
所以那年,他们近地游玩,沐青樾与恶霸针锋相对,恶霸逃走之际出言不逊,他秉着爱护弟弟的念头,上门警告,反遭绑架。
之后历经磨难,一路雨雪风霜,幸而遇到今稚。
季凉没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只道:“你失踪后,沐府上下,所有人都在找你。”
何煌眸色染火,气愤,“我失踪三年,他们就搬离了瑶都。那年我回到瑶都,沐府空无一人。他们就这样把我遗忘,根本就不在乎我!有沐青樾一个人就够了,本来我就多余。”
每一次,父亲召唤他们,首先喊的,都是沐青樾,有好东西,也总是先给沐青樾,可他是哥哥啊,不是应该先从哥哥开始么。
“你误会了,你六岁失踪,三年后回到瑶都,那一年,沐老将军刚好病逝,沐老夫人难留伤心之地,才搬迁故里的。”
“我爹是那一年死的?”
“嗯,之后,沐府也并非空无一人,沐耘将军一直都留在瑶都,他是为你而留。至于你所见到的,不得而知了,有多种也许,”虽不确定当年沐耘因何一人留在沐府,但此刻能说的原因,只能是最善意的,能令何煌缓解心中怨愤的,“我说的皆是事实,瑶都沐府,一直都存在,沐耘将军除了征战那几年,和年关前两月,都在瑶都,这事你随便问个瑶都人,便能确定。”
何煌默声不语了。
“这么多年,沐府上下从未停止过找你,所有人都记着你,青樾也一心想要找到你,你在他心里,很重要,”季凉想起沐青樾梦境里提起沐玄榆时的场景,“他经常会梦到你,提及你们相处的点滴时,眼里都是想念。他想用一生去找寻你。”
何煌无言。
“你是青樾的一个心结,他永远放不下你。在他看来,你是自己走失的,但他一直都认为那是他的过错,他希望你存在,他消失。”季凉平静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只要能拂化何煌心里的怨恨,也管不得真假了。
季凉将手中黑笠交还给何煌,“方才你出现在青樾面前,第一时间是想掩饰真容,你是不想让他认出你的,你害怕他会失望,会难过吧。你还是在乎他的,你爱护他,关心他,你们曾经那么好,你是他眼里的好哥哥,你真的,想要他死么。”
何煌欲言又止,他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很复杂纠结。
他一直将根源归咎于沐青樾,是他的胡乱惹事,让他经历了难熬的风霜雨雪。
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曾经他刻意忽视的嫉妒,羡慕,全部都被放大了。
一幕幕的,都是不公平的待遇,所有人都将他排在沐青樾之后。
然而,这么多年,虽然心有所怨,却也时不时的就梦见沐青樾的好。
池塘的围栏断了,他郁闷时砍的,沐青樾主动替他担了祸。
邻家的小狗腿断了,他郁闷时踢得,沐青樾主动替他担了祸。
还有很多很多,数不甚数,每一次,沐青樾都会换汤不换药的说,“受罚嘛,一个人就够了,反正我本来就爱惹祸,受罚惯了,多罚几次能怎样。祠堂,我替你跪了,就算挨打,我也替你扛了。你看啊,你爱替我出头,我爱替你受罚,这不正好么,咱哥俩就是天造地设……额,不对……反正呢,你就少说屁话,你是我最亲的小榆,所有风雨,我替你挡。”
午夜梦醒,怨恨暂消,继而对沐青樾想念至深。
不消时日,恶劣的情绪又轮番上场。
有他对沐青樾的,也有对他自己的。
“请你带我去找青樾,好么。”季凉取过何煌紧握的黑笠,替他戴好。
何煌看向宛如沉睡的闻澜。
其实无论如何,他都没想过,没希望过,沐青樾死去。
可是他违背不了闻澜,那是长在他骨血里的人。
今稚救了他的肉身,闻澜却是让他重新拥有了‘灵魂’。
他在乎闻澜的生死,他顺从着他,内心极度挣扎。
“别担心,闻澜不会想要真的杀了自己,他还有郁天朽要救,你心里也应该明白。”季凉看何煌犹豫不决,想了想道,“你也不想要他救郁天朽吧,至少,能拖多久就多久。”
何煌捏紧拳头,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遵循最真实的内心。
“我带你去栖生之地。”何煌道,“但之后,你若解了小樾身上的栖生术,你们如何离开故知岛,我没有办法。”
“嗯,没事,我有办法。”季凉用饮尘术取了一点闻澜的心头血。
何煌为之紧张。
季凉淡声道:“只是一点,无痛无害的。”
何煌走往西北方向。
季凉随在他身后,“方才,青樾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再接触,他定能知晓你是沐玄榆。到时候,不管怎样,他肯定会想要你与我们一起走。”
“很久不见光明,也不觉得光明有多好,我知道闻澜坏的无可救药,我也是,随他的心思,随他杀人,什么都随他,其实我本身也是个坏种,所以和他一拍即合,”何煌言词寡淡,“你想办法,别让小樾知道是我,别逼迫我与你们一起走,我会弄遭小樾的生活。我无法再走进光明,这么些年,闻澜就是我的光明。”
“好,”季凉道,“还有一件事,能否请你放了钟情泪。”
“你还要救钟情泪?”何煌感到有趣,“他可是喜欢小樾,你何不借此机会弄死他。”
季凉平静道:“钟情泪若在这出了事,青樾会愧疚难过。”
“考虑的真全面,行,等会经过栖生楼,我去将他带出来,”何煌绕过最高一丛蓝杞,放缓脚步,“你说话真温柔,温柔却离心。对小樾,温柔又用心。”
季凉没有接话。
何煌停在蓝杞石台上,忽而转身揭掉斗笠,凑到季凉面前,凑得很近很近,想象着沐青樾的神色,尽可能的替换,别有深意地问道:“你会被外貌所迷惑么,我不说话,你会恍惚,会认错人么。”
季凉迎上他的视线,毫不躲闪,“不会。”
“我相信,你看着小樾,随便一个眼神,都满是情意,但你看着我,那么近的距离,眼神却一丝波澜都没有,”何煌戴好斗笠,继续前行,“小樾喜欢温柔的人,还有,简单的人。”
季凉低声道:“我会做个简单的人。”
“你做得到么。”
“嗯。”
沐青樾被拉入地底之后,眼前即现一片荒芜雪地,八方阴风狂啸,白雪灌天,芬芳刺鼻。
他被拉扯着,直往雪域底层降。
须臾之后,背落实地,陷于一片不见天日的滩涂,忽而一声巨响,似有千斤巨鼎,劈天盖下,一时之间,阴风白雪悉数不见,气温急升。
沐青樾撑地坐起,鼻间芬芳强烈,一低头,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干脆躺倒在地,休憩半刻。
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方才那片白茫的荒芜雪地。
他无法迈步,无法将眼前的景物看的透彻,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控制不住的颤栗,感受着自己如鼓的心跳逐渐偃息。
朦胧间,他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从他微弱的心跳声中划过。
轻柔,舒缓,引导着他回到最初。
眼前的景物渐渐地清晰,暗红的苍穹,熟悉的面容,和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有另一个尤感熟悉的身影。
沐青樾猛然清醒,整个人都在季凉怀里。
季凉抹去沐青樾额上的汗珠,“可有哪里难受。”
混散的意识聚集,沐青樾直起身子,燥热难耐,额上的汗珠源源不断的溢出,他稍稍拉松衣领,“好热。”
周围仍现落地时的黑暗,唯独他身处之地,有一线光芒,那是天引珠的光,从何煌手中绽放出来的。
“这地方真够绝的,忽冷忽热,一会看见冰天雪地,一会又让我做梦,”沐青樾瞥向何煌,心中异感只增不减,“他什么情况?闻澜呢?”
“之前放开你,是害怕伤到你,”季凉率先解释这个,“蓝杞花人所触之物,不能再遭外物碰触。”
沐青樾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忽而落笑,“你觉得我会生气?”
“怕你多想,”季凉又解释道,“闻澜此刻被月隐术所困,是何煌带我来这的。”
“你用闻澜威胁他么?”沐青樾看向缩立一旁偷偷抹眼泪的钟情泪,“顺带把钟情泪都救了。”
沐青樾见钟情泪安然,心中甚喜,但嘴上可不饶他,“你小子,够厉害的,推我推的毫不留情。”
沐青樾说的敞亮,带着点玩笑口吻,他想将事说开了,他不希望这事憋在钟情泪心中,憋成内伤。
“青青。”钟情泪满脸惭愧,片字难言。
他此刻活着,却感觉死亡的气息一直追赶着他。
他在沐青樾身边再无立足之地。
钟情泪的眼泪直线流下,越流越多,鼻子一吸一吸的,喘不上来气似的。
“别哭了,”沐青樾听的头疼,“没怪你,那种情况换谁都一样。”
“是嘛。”钟情泪垂着脸,睨向季凉,有鲜明的对比在,沐青樾的话就变成了一颗钉子。
沐青樾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话我给你撂这了,你自己别钻牛角尖。”
“我好后悔,如果重……”
“别废话了,”何煌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丢了件衣服给沐青樾,“换上,赶紧找到花王,解了栖生术离开这里。”
沐青樾撸下盖到头上的袍子,“莫名其妙换衣服,你的衣服?乌漆嘛黑的。”
沐青樾扯过自己衣衫查看,猛吓一跳,到处都是血迹。
“不是你的血,”何煌将天引珠拿高,照往左侧,大片的血色滩涂和零散的白骨出现在黑暗里,“栖生血池,一半沙土,一半血浆,你刚好落在血池。”
“你究竟是谁,”沐青樾搭着季凉站起,与何煌正面相对,“还挺关心我,我们认识。”
“先把衣服换上。”季凉着手帮沐青樾解开衣带。
沐青樾顺着季凉的动作,脱去外裳,披上何煌的衣衫。
“闻澜被他困住了,我做什么都是被迫的罢了。”何煌避过沐青樾探究的目光,转身领路。
沐青樾追上何煌脚步,迫切的想要证明心中猜测,“之前,闻澜那样说,就证明,我们认识。”
何煌急躁,“我不认识你,我们盯上你,仅仅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宿体。”
沐青樾心有不快,扯住何煌的袖子,“让我看一下你的样子。”
何煌不耐,甩开沐青樾的牵扯,回过身,干脆利落地摘掉了黑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