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舍知道他们的身边有护卫,当是对一切都会很小心。”季凉道,“明日先去子衿别院看看吧。”
宿绯忙道:“院子有何变动,我都能看得出来。”
“嗯,快戌时了,暂不打扰了。”季凉拉上沐青樾就走。
沐青樾扣住季凉手腕,抽出自己的手,抽的熟悉又顺手,“我还有事没问。”
沐青樾沉默良久,目光定在那堵有暗门的墙上,神色凝重地对宿绯道:“一事归一事,我另有一事,需要你告诉我。我不和你绕弯子,昨夜我们到过你的房间,发现了那堵墙里的秘密。”
宿绯一听,徒惹惊惶,连四肢都变的僵硬了,仿佛被人点了穴道,扒去了满身服饰,押解刑场。
她努力保持平静,话一出口却期期艾艾,“墙能有何、何秘密呢……”
她无从掩饰,沐青樾会这样说,大概是已经掀掉了子衿楼那层光鲜亮丽的皮,触到了那暗黑恐怖的底。
可那看着暗黑恐怖的东西,在她心中,却是理所当然,是一缕正道的光。
“你告诉我,当年你的母亲,宿凛纱,以好友的名义,安葬了馥仙酒楼所有人,”沐青樾立于桌边,神情难得的严肃,“为何,那些人,如今都会在子衿楼的暗室里?还被用上了所谓的邪术,永世不得超生?”
“阿樾你别用这种责问的语气问我。”宿绯轻咬薄唇,躲至窗边,松松地攥起拳头,并未攥紧,只是蜷缩着手指。
她难以面对沐青樾的责问。他知道傅颂词是沐青樾的好友。
当年,在她还只是个贵家府邸的小丫头时,就时常看到沐青樾出入馥仙酒楼。
她不认识他,但她知道,那是将军府上的三公子。
那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会脱离贵家府邸,从未想过,她的母亲,会拥有一座金碧银瓦的子衿楼。
从未想过,她会与沐青樾在此结识。
也从未想过,她母亲的心中,有那般多的苦难。
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她的母亲,那般风姿绝艳,却甘愿在一个贵家府邸当一个舞姬。
后来,馥仙酒楼覆灭的那一天,她终于明白了,因果仇怨,那是一个循环。
“你们真是厉害,我还道那样的机关,没有人能看出来。”宿绯紧了紧衣裳,从不畏寒的她,感受到了冬日的凄冷,“阿樾,如果我告诉你这事的始末,你能站在我这边吗?你站在我这边好吗?不要改变现在所存在的好吗?”
沐青樾没有立马回答。
房中过于安静,他委婉开口,“你先告诉我真相。”
“母亲不是个恶人,她所做的,不是错事。”宿绯缓缓道,“我是母亲收养的,那时候我五岁,母亲将我带进了贵家府邸一起生活。那会小吟才两岁,她是母亲亲生的,但却没有父亲。我们在府中生活的挺好,至少吃穿不愁?母亲什么都有,有贵家老爷的宠爱,有下人的服侍。
母亲和别的商贾老爷,也十分熟稔,常常饮酒作乐,有时候,贵家老爷也参与其中,反正大家都是其乐融融的,他们高兴,旁人说得什么。后来我渐渐长大,我问母亲,问她这样的生活,她真的开心吗?她说过程如何没关系,重要的是结果,她所想要的结果,是能够让她开心的,便够了。”
宿绯背对着沐青樾坐了下来,有阴冷无形的瘴气沉在她的身侧,罩住了她与生俱来的那层妩媚的艳彩,“在我十二岁的那一年,馥仙酒楼出事了,那一天,还是傅深文的大喜之日,大婚变大丧,这就是报应。那些官兵在馥仙酒楼了结了所有人之后,我的母亲过去了,反正那些官兵最后也是会将尸体抛至荒野的,我母亲收了尸,他们省心又省事。
后来,母亲买下了馥仙酒楼,应该说,是那些老爷,合买了酒楼送给了母亲。母亲将酒楼改造成了一座青楼,还特意打穿了地底层。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都在她身边……”
“宿凛纱没有埋葬他们,而是将他们困缚在了底层暗室,”沐青樾道,“她到底与他们,有何仇怨。”
宿绯沉声道:“母亲都希望他们永世不得超生了,这仇怨该如何的大啊。母亲故意将酒楼变作青楼,就是希望这地方充满笙歌艳舞,希望酒色财欲,污秽肮脏,能日日侵蚀他们的灵魂!”
宿绯心中痛楚凌厉,为母亲而痛,那个带给她新生,表面荣承贵家恩泽,实质却活在欢场,一生悲苦,从未真正快乐过的女人。
“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十九年前吧,”宿绯缓缓道,“那会母亲还有家的,她有父母,有未婚夫,她可以快乐的活着,而不是流离失所到要依附那些老爷而活。阿樾,你不知道,其实馥仙酒楼不是一直都是馥仙酒楼,十九年前,它叫做连眠酒楼,它一直都是连家的产业。而母亲本不姓宿,她姓连。”
宿绯的话让沐青樾大为震惊,那几乎已经预示了,宿凛纱和傅家之间是何仇怨。
酒楼的变迁,连家的毁灭,那是滔天的仇怨。
“姓傅的那伙人,就是一群强盗!强盗头子傅狄,强盗婆子张迎,他们的大儿子傅隐春,大儿媳,什么名字来着,记不清了,二儿子傅隐冬,二儿媳张采,三儿子傅隐秋,三儿媳秦卉,小儿子傅深文,还有傅狄的二弟傅仲,二弟媳,三弟傅替,这么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在母亲和她未婚夫成亲的前一天,来到了连眠酒楼。他们本说要住店,但第二日楼内要办喜事,便不打算对外做生意。
他们起先是走了,可是,到了半夜,他们去而折返,每个人都狼狈不堪,说有人追杀他们,恳求连家人,留他们一夜。连家人心善,同意了,第二日,他们自然没走,高高兴兴的,堂堂正正的坐在了喜宴上,还当众宣布,他们是连家的亲戚。连家人没有道破他们的谎言,可能觉得大喜的日子就是要高兴,没必要去纠结,去计较。
喜宴结束后,人散了,那伙人,开始大开杀戒了……”宿绯说到这,心头一紧,“他们杀光了所有的连家人!手段残忍,一刀一刀将人活寡了,有多疼呢,谁知道呢。然后那伙人开始鸠占鹊巢。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故意参加喜宴,在喜宴上说自己是连家人,就是想名正言顺的侵占酒楼!他们公示所有人,连家人离开瑶都了,去别处开酒楼了,而这里的酒楼,便交由他们打理,反正连家人都在喜宴上默认了他们是连家的亲戚,谁会去疑惑呢?有些人或许有疑惑吧,可是,与连家有点关系的人都死了,谁会去深究个中因由?
母亲有幸脱逃,是那个叫秦卉的,放走了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母亲当时怀孕了吧,她当时已经怀了小吟了,而秦卉,自己也有孩子,想积德吧,简直是笑话。母亲逃走后,想要报仇,想要报官,可是她不敢,那个秦卉,告诫她,如果她敢做些什么,如果他们傅家败了,在败之前,也会想尽办法的弄死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后来改名换姓,入了贵家老爷的府邸,她无需担心有人认出她,她早年一直都生活在别地,由姨母带着,直到谈婚论嫁了,才回到瑶都。她也不怕傅家人发现她,因为她从不踏出府门半步,最多是从这座府邸到那座府邸。母亲一直委屈的活着,为了我,也为了小吟,游走在各个老爷之间,佯装着快乐。好在老天开眼,终于有一天,傅家人的报应到了……大婚变大丧,做下的孽终是要还的……”
宿绯已是泪光粼粼,好几滴都滑落脸庞,淋落在鲜红的衣襟上,血一般的晕染开去,晕成了几朵煞红萎靡的花朵。
她为她的母亲伤心,她忆起了母亲诉说这些时,充红的瞳眸,颤抖的身躯,孱弱的音容,戳心破腹的哀怆。
“宿绯……”沐青樾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实在难以相信,善名在外的傅狄傅老爷子,包括乐善好施的一众傅家人,竟会是那般歹毒的恶人。
他为此愤慨,同时心里也有些内疚,尖刀刺入身体很疼,将结痂的伤疤生生撕裂,更疼。
“阿樾,你如何作想,这件事,可以就此过去吗,”宿绯几乎恳求,嘴角还散着一丝苦涩的笑,“你可以当做,从未发现这个秘密吗?也别告诉宿吟,她并不知道。”
屋中静谧,沐青樾不言,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十恶不赦的人自当罪不可赦,恰如魔鬼的人,就该沉入地狱,生时没有人性,死后就该遭受灵魂的折磨。
可是,有人是无辜的。
沐青樾的眼前降下诸多有关于傅颂词的画面。
画面里都是一句句的,有如亲哥哥一般的叮咛关怀。
“小樾乖,怎么那么爱打架呀,像只小老虎……”
“你呀,你与他人争吵打闹,总要弄破点皮。若你忍不住想要揍人了,那便揍我吧……”
“小樾乖,绣袋给你做好了,做工不好,不可以嫌弃呀……”
“生病了就要好好喝药,我晚上不能睡你府上,但我明天一早会来看你……”
那一声声的叮咛关怀,深刻而清晰。
还有沐玄榆走失的那天,他不管不顾地跑出瑶都去找人,是傅颂词将他从莽撞失措中拉了出来,不然的话,年少无知的他,怕是会和沐玄榆一同走失。
那些遥远的往昔,他的童年,在沐宓声还未出现前,一直都是傅颂词陪在他身边。
沐青樾突然意识到,傅颂词的消失与沐宓声的出现,几乎是无缝连接的。
又觉自己此刻意识到这个,实属无聊。
“宿绯,傅家人罪不可赦,可是,傅颂词是无辜的。”沐青樾算了算时间,“他当时才一岁吧,他对那些事一无所知。他不应该死,更不应该在死后,连个安葬之处都没有。”
他不想他的灵魂,永远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他想要好好的安葬他。
“连家哪一个人是应该死的,哪一个人不无辜。阿樾,傅颂词的死,是老天给的,老天给了傅家报应,是老天不觉得他无辜。母亲所做的,不过是灵魂上的压制,然而这个压制也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也不可以么。”宿绯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她此刻太过悲怒,她想坚守母亲所想要的,不去变动母亲想要的结果。
“宿绯……”
“青樾,让宿绯姑娘,好好休息下吧,”季凉轻轻地勾住沐青樾的手指,柔声询问,“我们先走,好么。”
他明白此时宿绯情绪正燃,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动的。
继续待下去,只会让沐青樾更为糟心。
同时,沐青樾所说的罪不可赦,让他感到害怕和忐忑。
他想到了自身的罪孽,虽不能一概而论,但本质上是相同的,掠夺,残害,被丢入深渊的人都是无辜的。
“你想保守的,我权当不知道。他们罪有应得,换做我,也会希望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傅颂词,没有罪,你说是老天让他死,他确实就那样死了,他逃不过,我无话可说,也改变不了。我只想安葬他。”
沐青樾留下这句话,拉上季凉,夺门而出。
他此举甚为无心,因为季凉的指尖勾缠着他的手指,他便就势抓住了身边能让他觉得踏实的事物。
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松了手。
出了子衿楼,宿吟迎面而来。
今日的她,一袭金纱绣裙,满头琅环珠翠,脸容浓施粉黛,比平日里美,却叫人觉得庸俗。
她的面容俏丽不媚,不适合涂脂抹粉,也不适合艳彩华奢的裙袄,那会掩盖了她原本精练飒爽的气质,身姿却还一如既往的扁平如柱。
她的身侧立着一位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男子,男子的脸上遮着一块灰色厚实的面巾,看不清他的整体面容,单从上半张脸来看,眉眼细薄,十分秀气。
“沐青樾,你可算是开窍了,”宿吟与沐青樾打了个照面,免不了要说上几句,“终于肯和我姐姐成亲了。”
沐青樾无视宿吟,一并无视了宿绯身旁的男子,此刻他杜绝任何聒噪。
“沐青樾!”宿绯朝着沐青樾的背影,高声喧嚷,目光飘挪到季凉身上,提高嗓音,警告沐青樾,“你与我姐姐成婚后,可不能再与他混在一起了!”
季凉侧身而望,他不是观望宿吟,而是观望宿吟身旁的男子。
此人看到沐青樾时的眼神,很是怪异。
从空洞无光,到久旱逢甘霖似的充满了新生的气息,后又落败在时过境迁的无可奈何里。
变幻的过多,变幻的过快。
男子的视线与季凉交接,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异色了。
他似乎并不会因为季凉存在在沐青樾身边,而生出特殊的情感。
他绝对认识沐青樾,但这种认识,并不复杂。
宿吟见季凉回眸,以为他有话要说,便故意问,“公子有何高见?”
季凉神韵谦和,半字未说,默然离去。
他隐隐听见,身后的宿吟对身边人说道:“你和我成亲后,可不能和男子走太近,交朋友可以,万不能越界。”
人群熙攘的长街,杂声扰心,午时各楼飘出的菜香,混淆着人的思觉。
季凉一直缄默不语的跟在沐青樾身后,两人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
沐青樾忽而转身,“你在我身后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见了,我怎么感觉你的情绪比我还不对。”
“没有,看你心情不好,不敢惹你。”季凉淡然一笑。
他沉默跟随,只是在想着诸多事,想着那个男子的怪异,他的出现太过逢时。
还有当年馥仙酒楼一事,囫囵潦草,会是何人构陷,大婚变大丧的重现,只是巧合么,沐宓声那事是否与此事有关联,直接或是间接的。
他将所有能有关联的事物,全部想了个遍,想一些还探不清的事情。
还想着扎心的罪孽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