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永远别惹我。”沐青樾拐进一条小巷,往酒铺走去。
“青樾,”季凉停住脚步,待沐青樾回过身来后,他微笑道,“帮我一个忙,请帮我将我发带上的玉铃铛取下来。”
“取铃铛做什么,你自己不会取么。”沐青樾说着走近季凉,抬手解他的铃铛。
长袖倒撂,沐青樾的半截细白手臂抵上季凉的额际,暖柔的触感有些烫人,沐青樾稍稍偏身抬高了手臂。
季凉的发髻上只绾了一根雪白的丝绒发带,疏疏松松的缠成两个花结,结扣上是雪茸似的飘羽和澄净的玉铃铛。
和风月影一带,莹白的飘羽摇过琉璃叶白玉珠,幻在季凉的面容上,生生幻出了一种清岚皎月的纤氲。
沐青樾看了一眼季凉的侧颜,看得晃眼,不觉有些手抖,他轻扯了下玉铃铛,“你这铃铛是穿在发带结上的,要拿下来,岂不是要把你的发带给解了。”
“铃铛可以拆下来,琉璃柳叶可以分离。”季凉笑道。
“可以分离是吧,那我用劲了,弄坏了我可不赔。”沐青樾口中念叨着,一手攥着铃铛珠面上的那半圈由六片柳叶溶成的琉璃叶托,一手捏着玉铃铛,轻轻一扭,铃铛与柳叶真的分离了。
失去铃铛的柳叶托,没有玉白的点缀,凋零似的悬在飘羽中,剔透璀亮,仿佛透明的晶霜凝冻在风雪里。
沐青樾捏着白玉铃铛,当空照看,铃铛色泽水润,质地纯厚,是上等的好玉所制。
沐青樾又将白玉铃铛包在掌中,置于耳边,微微摇晃,毫无声响。
“你这不是真的铃铛吧,就是一颗玉珠子,雕刻成了铃铛。”沐青樾将玉铃铛交给季凉,“明明能自己取下来,偏要我取。”
“我看不见,不好取。”季凉抚转着玉铃铛的珠体。
“……”沐青樾打量季凉的动作,“这可以打开么。”
“嗯。”季凉将玉铃铛一分为二,铃铛成了上浅下深的两个半圆。
深圆里窝着一只毛茸茸的通体灿黑的鸟儿,它悄悄的探出脑袋,眼珠子是琥珀色的,水汪汪的像掺了泪水。
“这么小的鸟?你在珠子里藏了只鸟?”沐青樾傻眼了。
“是栖梧鸟。”季凉执起沐青樾的手,将半伏在深圆里的栖梧鸟放在他的掌心。
“这就是栖梧鸟?我记得的,你说是钱唐翎送给梁善王的,通人性。”沐青樾甚觉稀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栖梧鸟脑袋上的羽毛,栖梧鸟瞬间团成了一坨黑球,“我还以为你臭美,戴了个玉铃铛,没想到那是栖梧鸟的窝。”
季凉笑道:“栖梧鸟喜欢睡于发间,我只好这样戴着它。”
“它这也长得也太丑了,乌漆嘛黑的。”沐青樾盯着栖梧鸟细瞧,“这么小一只,它能有何用,它若和蚊蝇打架,谁输谁赢。”
栖梧鸟似是听懂了沐青樾的话,琥珀水瞳的颜色深了一度。
沐青樾染上笑意,来了兴致,不禁想要逗弄它,“我这么说你,你生气了?”
栖梧鸟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忽而如黑花盛开般的飞旋而出,旋停在沐青樾鼻尖上,双翅猛然铺展,黑色的茸羽往来摇晃,轻飘飘地刷过沐青樾的鼻梁。
“它这是在打我么。”沐青樾微愣,茸羽过肤的感觉,犹如浸了草芥的泉水淋在脸上。
他没敢乱动,怕一动,轻如鸿毛的栖梧鸟便会坠下去。
“它喜欢你。”季凉的指尖触上沐青樾的鼻尖,栖梧鸟顺势蹲伏到季凉的指尖上。
“……”沐青樾揉了揉鼻尖,“说认真的,钱唐翎的宝贝,肯定很厉害,它是不是特会打架,瞬息之间便可干掉一个武林高手。”
“我听着你这话,倒不像是认真的,”季凉笑着解释,“它除了通人性之外,还可飞入云霄,可日行千万里,可以传讯。”
季凉指尖微动,栖梧鸟摊展双翅,扫风赶尘般的迎向晴空。
它似乎是想要表演它的绝技,飞至一半却徒然掉头,烟炮似的燃着怒气轰向巷弄墙头。
墙头青砖参差,枯芽横生,有一人懒散挂坐,沉眸锁眉,正是简帧。
“你主人早已发现我了,栖梧鸟,你退步了。”
栖梧鸟看清简帧面容,恹恹地收起锋芒,乖乖地飞到季凉身边,窝进他发髻的飘羽里。
“小凉,你真行,拿栖梧鸟逗沐青樾开心,”简帧掠风直下,疾步跨至季凉面前,二话不说的抬手去抓栖梧鸟,“你可休要发昏,把栖梧鸟送给他。”
季凉偏身避开,“你多虑了。”
“他若是想要栖梧鸟,你会不给?这不是普通的物件,这是栖梧鸟,绝不能给他。”简帧重重的点明栖梧鸟三个字,他不得不这般警惕的去提醒季凉。
栖梧鸟关乎着之后的风云走向,在未来的宫闱事变中,有着巨大的作用。
“你真是喜欢突然冒出来啊,至于这般紧张?还挺会自说自话,季凉何时想要将这鸟送我?我何时说过,我想要这鸟了。”沐青樾瞅着简帧一副横眉冷竖的模样,突然就不爽了,“我现在想要这鸟了。”
“岂有此理,小崽子,非逼我动手。”简帧又想对沐青樾动粗,但想到季凉先前的话,便硬着头皮忍了下来。
“你再叫我小崽子试试?”沐青樾皮笑肉不笑。
简帧高调表示,“你在我这,就是小辈,小崽子有何叫不得?”
“你也就二十四,整的跟四十二似的。”沐青樾无视简帧,目光瞟向季凉,不用什么言语,眼神已经很直白了——我很生气,需要你来给我撑撑场子。
季凉平静地淡笑一声,“如果你是真的想要,而不是为了气简帧,我就给你。”
简帧的考虑,他都明白,栖梧鸟确实极为重要,但并不是不可缺少的。
“小凉!你无药可救,当真昏了头了。”简帧气得跳脚,长袖大撩,蓄势待发的准备抢夺栖梧鸟。
简帧的反应让沐青樾迷惑,仿佛栖梧鸟离开了季凉,这天,便要塌了。
沐青樾静下心来,“喂,这鸟有这般重要,能令你这样气急败坏。”
“只因他极爱栖梧鸟,栖梧鸟在我这,他还能时常要过去。”季凉简单的替简帧解释。
“是么。”沐青樾不怎么信。
“嗯。”并不是真的理由,却也是事实。
“算了。”沐青樾莫名觉得,自己此举是在为难季凉,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要,便不想说下去了。
沐青樾顾自去往酒铺。
季凉紧随其后,偏首问简帧,“事情可有眉目。”
“我就是要去不言馆找你说这事,”简帧一副用下巴看人的腔调,“哪知半路……”
“简帧。”季凉截住他的话。
“没救,”简帧道,“那七个人,有二人在外做生意,还未回瑶都。我目前查了五人,他们其中二人近来都遭遇过一件相同的事。事情相当明显,其余的都可不查。”
季凉静等简帧下文,前方的沐青樾稍稍慢了脚步,若无其事地晃荡到季凉身边,束耳静听。
季凉知晓他的心思,对他笑了笑。
简帧说道:“我先查的是祝妩,她府上有位买菜婆,出入祝府最频繁,她平时除了买菜,还兼顾照料祝妩的饮食起居,可以说是离祝妩最近的人。她人老珠黄,至今未嫁,我暗中观她言行,觉得她十分恨嫁,又头脑简单。我便自降身份,去接近她……”
沐青樾忽而笑出了声,简帧所言的买菜婆,他可是见识过的,曾经沐府的老家丁,因为对她说了一句,你今日气色很好,就被缠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沐耘出面给摆平的。
“祝家那老厨娘,但凡有男子向她示好,不管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臭的香的,丑的美的,她都使劲往上凑,非给人榨干不可,”沐青樾带着带着嘲意说道,“你还真豁得出去,没被吃豆腐吧。”
简帧傲然道:“对付此等妇人,自是不在话下。”
简帧斜视沐青樾,“你别给我打岔。”
简帧继续道:“我扮做一个初到瑶都谋生的摊贩,送了她两斤大葱,并真诚的向她取经,如何在瑶都市场混的风生水起。她讲的滔滔不绝,我引着她说到她自己,我说她是名门府邸的厨娘,说她生活肯定安逸。她认可我说的话,重点来了。她说,‘安逸嘛是安逸的,可有时候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咱家姑娘那是舞刀弄枪的人,没准一不小心就能惹下什么祸端,这不,前段时间,夜里,小姐房里闹出了动静,原来是新来的家丁要刺杀小姐,幸亏那贼人没点本事,就逃跑利索点,不然可遭难了哟。你说这摊的是什么事,我寻思着,是小姐在外惹了祸事,可小姐却一再否认,没事人一样!’
我装作不在意的问了她具体时间,她说是十一月初一,也就是一个月前。后来我又查了殷擒,至于用什么方式查的,略过。殷擒也遭遇过相同的事,时间也是十一月初一。还有剩下三个,他们并未遭遇过刺杀。我想,应是那人知晓自己刺杀不了他们,就此作罢。”
“这么说来,还真就是那样,”沐青樾想了想,对季凉道,“殷勤他们,就是曾经惹下过祸事。如今报仇的人来了,难以对他们下手,便想了婚宴这个计策,设计杀人。”
季凉没有说话,默然深思。
如果某些时间点可以对起来,那么他所想的某些可能的关联,便可以清晰一些。
“那沐宓声真是头蠢驴,打草惊蛇了,还在这个节骨眼搞这么一出婚宴,”简帧知道沐宓声很有嫌疑,季凉与他谈论过,“那些人肯定会有堤防,也不知是谁搞谁。这仇报的,一塌糊涂。我倒是好奇,他要报的,究竟是何仇。”
“青樾,”季凉问道,“殷擒他们身边的护卫,出现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要具体的。”
“怎么了?”沐青樾回想当时,记忆里的那一年,似乎发生过好些大事。
沐项只身一人进风止山,为他寻找黄菱,负伤而归。
沐耘拒绝了瑶都的大家闺秀,闺秀羞愤得差点自缢。
钟情泪偷亲他的脸颊,被沐玄榆追打了三条街,祝妩知道后,将钟情泪浸于池塘,险些淹死。
沐宓声被沐项从涝灾区带到沐府。
还有,馥仙酒楼的灭亡。
沐青樾心中一跳,猛然记起,馥仙酒楼覆灭的第二天,他偷入殷家酒铺喝酒,殷擒入店巡视,一改往日独来独往的风格,身边是成排的护卫。
他还为此调侃过,从不充派头的殷大老板,何时成为了场面人。
后来还相继来了好些商贾,人人都有护卫,挤爆了整家酒铺。
如今想来,他们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倒像是在商讨要事。
“是馥仙酒楼出事后的第二天,他们身边就有护卫了,”沐青樾说的有些犹豫,“当年馥仙酒楼的那个案子,多半是遭人陷害的。难道,他们和那个案子有关,是他们设计陷害的馥仙酒楼么,为何?我本以为,那一切都是宿凛纱所为,但宿绯那样说,明显宿凛纱不知情。”
“不尽然,宿绯所说的,都是宿凛纱让她知道的,她也并非真的见证过所有,”季凉分析道,“宿绯多次提到过贵家老爷,还说,子衿楼是那些老爷合买给宿凛纱的。”
沐青樾很快便理解了季凉想表达的东西,“这些老爷,极有可能就是殷擒他们?如果是,那他们确有动机去设计陷害馥仙酒楼,是受宿凛纱唆使?还是主动?完了之后,又买下酒楼送给宿凛纱。因为担心被寻仇,所以带起了护卫。”
“当年子衿楼开业后,没过几个月,宿凛纱便病死了,当时似乎有很多商贾都去悼唁,我还道,那是交际场上的交情。”沐青樾捋了捋思绪,“可是,为何要等那么多年再报仇?让馥仙酒楼存在那么多年,难道就是在等傅深文大婚么,来个相同的大婚变大丧的意义性的报复?还有,当年馥仙酒楼的人都死了,他们何以担心被人寻仇。而今,又真的有人来向他们寻仇。”
“难道当年,馥仙酒楼还有人没死么,如果有人没死,宿凛纱去收尸了,定是知道的,所以便提醒殷擒他们……”沐青樾喃喃自语,“可祝妩和井鸿呢,他们为何牵扯其中,沐宓声呢,倘若真的是沐宓声向殷擒他们寻仇,那他和馥仙酒楼有何关系……”
当年,沐宓声和傅颂词,几乎无缝连接的逝去与出现,真的是凑巧么。
沐青樾为自己呼之欲出的想法,感到荒谬。
沐宓声和傅颂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怎么,不偏袒你那沐宓声了。”简帧阴阳怪气道,“你此刻分析这么多,没用,还不如……”
沐青樾懒得理会简帧,他下意识的紧搭季凉手腕,“我们再去一趟子衿楼暗室……”
“小凉,清醒点,别陪他折腾,”简帧不屑的插嘴,提醒季凉,“婚宴场地是何处,我们提前查探一番,不管他们有没有部署,都换成咱们的部署,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还控不住这等小局面?”
馥仙酒楼的事,他不是很清楚,但他的想法一如既往,徒劳无功的事,不可做,能简单解决的事,绝不复杂化。
“待明日,先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来个黄雀在后,何愁不知真相,”简帧明着对沐青樾讽刺道,“待一切明了,你想怎么做,想帮谁,都由得你。非得现在在这自乱阵脚,愚蠢。”
“你真是喜欢自以为是,”沐青樾气到笑,“别让我逮着机会,要不然我肯定抽你。”
“简帧这样的腔调,确实恼人,”季凉笑着安抚,“我有时也受不了。”
“小凉你!”简帧懵了,“他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我觉得挺好,”季凉微笑,“我很喜欢。”
“色迷心窍!”简帧怒极。
沐青樾听不惯了,“关你什么事,狗急跳墙了是吧。”
“你!”简帧深吸一口气,强忍怒火,振袖离去。
简帧忍的心口发疼,他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忍气吞声过。
沐青樾与他背道而走,季凉默默跟着。
“仔细想想,他说的好像也没错,”沐青樾承认自己有些许忧乱,“我就是有点心急,有些想法会不由自主的冒出来,关于傅颂词的,一想到傅家可能有人生还,我就希望是他。还有沐宓声,我甚至在怀疑,沐宓声和傅颂词是不是同一个人,真好笑。”
“关心则乱,”季凉见沐青樾困扰的模样,便希望他能有些笑容,“他们让你心烦,你便不要想他们,要么,多想想我。”
沐青樾还真的笑了,“去你的吧,我们现在先去子衿别院瞧瞧。”
“明天吧,你不是要是喝酒么。”
“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说的。”
“我有么。”
“嗯,你说的话我都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