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高高在上,就算林绒有心想要拉进关系,还没开始,就先生出怯意。
可时光也不会因为林绒不敢有所行动,就会停留原地等他。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
或许林绒的身份真是太过尴尬,不便出面,有意无意,年前一日,林绒被送去了莲花寺中祈福还愿,并不在奚氏的年宴上露面。
月季帮忙收拾东西时,眉眼神色很是为他感到委屈,林绒却没太大感觉。
对他而言,过年这种日子,除却能看到满城烟花绽放时的美丽,和平常日子也没有任何不同,反正家里永远只有残羹剩饭,过年也并不例外。
如今换了一个地方,也不过是从站在路边看别人放烟花鞭炮,换成了趴在楼阁的窗边看别人上香拜神佛。
过年期间,莲花寺更是香火鼎盛,林绒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后院,白日无事,也去前面的寺庙围观,看着袅袅烟雾中拜神求佛的香客,看着讲经诵法的出家人,看着那些香客经过出家人的开导后若有所思或者恍然大悟,又觉得其实做个出家人其实也很不错。
但他显然是做不了出家人,过了正月初七,便有人来接他回去。
那时他正对着一张经书描红。
林绒听了几天和尚念经,心有所动,便也想抄写经书静心,可他没正经念过书,更没正经写过字,还是庙里的出家人见他是真心被感应,特地为他找了描红的字帖,让他跟着描。
林绒握笔如灌铅,再怎样专注的描,也写的缓慢艰难,写完一张字,大半上午的时光已经消磨过去。
而这描完的一张经书,也是字迹歪歪扭扭,涂抹很多……委实让人不忍卒读。
但到底是自己第一次亲笔写完一整张的字,林绒看着,心中颇有一种得意的成就感,眼睛也不由自主的弯如新月。
他欣赏完了,才将这一张纸收起来,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晓旁人看了他写的字必然笑话,所以便仔细折叠起来,准备悄悄地找个没人的时候点了,或者放在衣袍里带走,总归不想叫第二个人看到。
然后便察觉旁边似乎有人。
林绒心中一跳,立刻朝人影处看去,就见大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身边,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似乎是想笑,但又忍着。
对上林绒的视线,那笑容便更深些,又慢悠悠的说:这字,可真是有一种别出心裁,回归自然的美。
林绒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说美,但对着这么丑的字说美,傻子也知晓这怕是一种嘲讽的反话。
林绒不由低下头,有些面红耳赤的羞愧,握着纸张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抓紧,纸张发出细微的折叠声,接着显露出大大小小的褶皱。
林绒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在大少爷这样博览群书的人面前,看他写的字,或许真是丑不可闻。
林绒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真不该碰这些纸笔……不,应该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也不敢再碰这些东西让自己出丑。
越想,便越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看和痛苦生出,渐渐似要将他淹没。
奚少凛却全然不知林绒的想法了,只是看着他头越低越深,好像很是难过。
于是奚少凛难得有些自省,自己的话是不是太伤人,但若要说什么道歉的话,好像也说不出口。
他本来也是无事忙,又恰好路过莲花寺,便想着过来看一看,结果找到人时,便见他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坐在一株梅花下写字。
红梅白衣,又兼人面如玉,怎不算一道人物与景色交融的美景呢。
或许是不在规矩繁多的家宅,林绒也并不涂抹什么脂粉,素面朝天一张脸,竟然也清秀中透着昳丽,长发也只是松散着别在耳后,也不正襟危坐,而是松垮垮的趴在桌案上,倒是比在家里顺眼多了。
奚少凛看他伏案写的仔细,放轻脚步走过去,是感到惊奇,还以为林绒也会书法,结果凑过去一看,便见满纸鬼画符。
对比起来,他那两个年方五六岁的龙凤胎弟弟妹妹,写的字都算绝佳上等。
再看林绒抬起头时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墨痕,配着一双无辜且震惊的眼睛,好似什么被吓到的小花猫一样,奚少凛便没忍住笑出声。
但林绒好像以为他是在嘲笑。
奚少凛是很少迁就别人,但他看着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心情跌入谷底的林绒,一时也有些生愧,又回想着林绒方才专注描红的样子,又心中一动。
林绒在莲花寺的这几日,奚少凛也已经将林绒的身世来历弄的清清楚楚——包括林绒实际上只比他小三岁,如今业已十六,近乎十七,并不是小很多的年纪。
这好歹让奚少凛松了一口气。
既然婚约已成事实,而且短时间内是无法进行任何改变,最重要的是,奚少凛对这个冲喜来的“妻子”,通过这几日静下心后的相处,也说不上十分的厌倦。
甚至还挺有些好感。
所以奚少凛想,倒不如教导着让林绒多学些知识,多开阔一些眼界,能够和自己说上一两句志同道合的话,再妄想一些,说不一定将来能和自己共同打理事务,或许也能算是柳暗花明的一件事。
奚少凛的性情随了太太,坚韧果决,并不是犹豫不定的人,他想做什么,就算结果是失败,他也要尝试去做。
既然今天正好撞见林绒练字,回去路上,奚少凛索性就开口问林绒,想不想正经的读书认字。
奚少凛本来还想说,如果拿不定主意,那回去再考虑考虑也可以,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枯燥的读书事,不过不能考虑太久……
但后面这些话还没说出来,林绒就立刻眼睛亮起来,兴奋的握住他的衣袖,问真的可以么?
林绒怎么会不想认字读书。
只是说他十六岁前吃饱肚子都是难题,读书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也只是偶尔邻居家的哥哥姐姐,有空的时候会教他认几个字,但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儿,林绒也不好意思催促别人费时间好好地教自己。
以至于到了今天,林绒连一百个字都难以认全,更不要说亲自下笔写字了。
大少爷忽然这样说,真是天降惊喜了,林绒生怕大少爷反悔,是连什么礼节都忘记了,甚至忘了大少爷是冷漠不近人情的人物,连忙就俯身过去,抓着大少爷的衣袖,追问起来具体事宜。
他开口一说话,便是满腔热气吹拂,又因为距离的如此近,叫奚少凛能够闻见他身上梅花熏香的气息。
那大概也是跟着太太学的吧。
太太喜欢熏香,奚少凛却很不喜欢这些脂粉香气,总觉得香气沉腻,乱人心神,难以保持绝对的清静。
但此刻看着林绒望过来的,充满期望的,亮晶晶的眼睛,闻着若有似无飘荡入了鼻息中的寒梅香气,竟叫他也觉得,这熏香很是适宜。
奚少凛略略侧目,只是轻飘飘的回答,当然不是说来骗他的话。
于是林绒便更加开心,甚至小声的“耶”了一声,奚少凛眼角余光看着他鲜明喜悦的表情,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
如今还在过年时节,不是找先生的时候,所以奚少凛便亲自来教林绒读书写字。
用的是家里那对龙凤胎的启蒙书册,上面都是一些简单词语和诗词,林绒虽然大半都不认识,但他学的认真,练的仔细,甚至半夜也还亮着灯临摹。
奚少凛从没从事过教学这项工作,也很烦太蠢的人在面前晃悠,但他看着林绒如此用功的样子,倒也能耐心下来一遍遍教他读书识字。
而且林绒也不是真的很蠢的人,他只是从未正经上过学,所以并不认识。
跟着奚少凛一点点学,倒也无师自通学会类比,自行琢磨出认字的规律,若是猜对了便开心,若是猜错了又哎一声叹气,却并不气馁,而是接着继续学习。
奚少凛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大哭大笑吵吵闹闹的聒噪之人,但他倚在一旁看着林绒一会儿得意洋洋一会儿垂头丧气,竟然也觉得颇为生动有趣,连带着从教学这件事情上,也品味出些许乐趣。
又对自己这位妻子大为改观,甚至很是欣赏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其他人全然看不懂的速度,竟然无比迅速的亲近起来。
正月十五,甚至还带着林绒去江边放烟花。
因为听林绒说以往过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放烟花,所以奚少凛特意买了许多的烟花,让林绒自己去放,直到林绒兴奋的尽头终于过去,两个人坐在凳子上看着天上的烟花与江上的倒影交相辉映,叫林绒有前所未有的愉快和开心。
他看着烟花,目光渐渐便落在大少爷的脸上,心中欢喜满溢出来,让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烟花还是大少爷。
但,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