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举止可疑的客人没走多久,姜蘅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开着门店,却自己换了一套便服,兀自回往北辰王府。
管事的王妈妈一直对她经营梦谷阁抛头露面一事颇有微词,然而李卿言不持反对态度,她作为下人就不便再说什么。
姜蘅想她兴许还没能接受府中来了一位女主人,在她面前也要摆出管事的架子。
她从不惯着别人,既然对方不给好脸色,她也不愿意装作大度。
王妈妈把她拦在庭院里,将她的衣着上下打量,神情中十分有百分的不满意。
“王妃的穿着,实在不合规制。”
姜蘅不打算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向下睥睨一眼,说道:“王妈妈哪里来的胆子?”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
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尊卑主仆、规矩礼教,在她一跃而成上位者的时候由刺向她的尖刀变成了捅向旁人的利刃。
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却在看到王妈妈那样不怀好意的脸色之后,再度发现这只是她保护自己的一具盔甲而已。
王妈妈不再多说,眼中隐隐有些不服气,姜蘅沉着气绕开她,问道旁的婢女:“王爷呢?”
婢女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回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她的不悦按下不表,芍兰提高声音,训了一声:“王爷在哪里,知道或是不知道,你答了便可!”
小婢女看向靠近李卿言寝屋的停轩,回道:“王爷在里面。”
姜蘅一下便知这小婢女为何不敢言语,在她进入北辰王府的第一夜,王妈妈就告诫她,不得擅闯停轩。
铸币厂的消息拖延不得,她往停轩的方向走,很快被人阻拦。
她知道王府上下没有全然把她视作王妃,这一点李卿言功不可没,她倒也没有闲情逸致按照秦婉蓉的教诲好好立府内的规矩,她才不想花时间替李卿言打理。
姜蘅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脸上露出一副要死不活的平静:“我今日就是闯了,你当如何?”
拦她的侍从沉默不语,王妈妈补充道:“那就请王妃见谅了。”
姜蘅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出鞘利刃,寒光映到她脸上,她笑了笑,又问:“王妈妈要做什么?”
王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再做出多余的阻拦动作,姜蘅将刀入鞘,昂首阔步往前走。
她叩响停轩的门,很快迎上李卿言面带寒霜又稍显讥讽的漂亮脸蛋。
姜蘅有时候想这婚结的倒不算太差,起码李卿言长得不错。
王妈妈立刻跪下请罪:“王爷恕罪,是老奴没能拦住王妃!”
“你先下去。”李卿言看向姜蘅,拉过她的手,将她紧握着匕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发现是他送她的那一把,语气像是调笑,“蘅儿如今在府中说一不二,区区奴才,还要刀刃相接吗?”
姜蘅冷笑:“王爷金屋藏娇之地,不请我进去坐坐?”
“蘅儿吃醋?”
她垂眸:“自己的夫君尚且有所隐瞒,说不难过,当然是假的。”
他的眼角难以觉察地弯了弯,握住她的掌心,替她拢紧了披风:“此处风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姜蘅由他拉着,二人在一众侍女侍从稍显惊讶的神情里穿过庭院,走进正厅。
她根本不想知道停轩里面有什么,不必说是李卿言为那位西狄小公主立的衣冠冢,画像遗物一应俱全,哪怕里面真的藏了别人,关她什么事?
她只是想借个由头给自己立威。
进了正厅,暖炉燃烧,暗香涌动,姜蘅被冻僵的骨节得以舒缓,松开了和李卿言同握的手,开门见山:“今日梦谷阁来了一位可疑人,我疑心此人与铸币案有关,看来他们要动手了。”
李卿言点头:“吏部与刑部正在快马加鞭追查,他们即将露出马脚,一定选择慌张撤退,本王会安排人严防死守。”
“王爷觉得背后的人是谁?”
李卿言勾唇,含着笑意问她:“你觉得呢?”
姜蘅嗤了声:“我不知道,我只负责配合,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
“王爷忘记你我的约定了吗?”她的手肘支在案上,撑着头,漫不经意地笑,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王爷若是不肯放我走,我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卿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言语挑衅的人,眸中划过狠戾。
姜蘅抬眼,一双圆亮的杏眼被炉火映衬出朦胧水光,娇俏里藏着几分野性,她说得有些委屈了:“可是王爷舍得吗?”
他眯起眼,姜蘅这张可恨的面庞与记忆重合,他捏住她的双颊,警告道:“蘅儿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王底线。”
“若是楚大人舍不得,本王就舍得。”
她不在意地哼声:“楚大人可比王爷还舍得。”
她说的是实话,温嘉公主始终未曾婚配,当年的端阳长公主便是年逾二十五才纳了驸马。
京城中居然渐渐传出温嘉公主要效仿端阳长公主牝鸡司晨的谣言来,更何况温嘉公主曾经养在端阳长公主膝下,让这谣言更具说服力。
此话传进皇帝的耳朵中,连这几位朝廷官员都被斥责,未正京中风气。
随后不久,便有人看见温嘉公主和楚司使高调同出同入,连皇帝都不曾插手,算作默许,人们的猜测转向这二位好事将近。
编话本的人又积极了起来。
李卿言甩袖离开,姜蘅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把芍兰唤进来,吩咐道:“备马车,去京郊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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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楼内,阿婵在二楼的雅间中斟好茶,楚炼上来,将大氅解下。
阿婵同他对坐,取出一个锦盒,笑吟吟道:“公主命我交给大人。”
他打开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对陶瓷娃娃,做工精细,他抿一口茶,又将锦盒盖上:“她喜欢搜罗这些小玩意儿,你倒也同她玩。”
“哪里是我同她玩。”阿婵看向楚炼,“这对娃娃是她新得的面首寻来,献给你的。公主还叫我替她好好谢你,她最近喜欢的那个面首不久前闯出小祸,陛下知道后发了火,若不是楚大人替她打掩护,恐怕又要被人发现。”
楚炼笑着摇摇头:“等她新鲜劲头过去,便没这么喜欢了。”
“大人呢?”
他对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产生疑惑。
阿婵依旧在斟茶,她的技术很好,哪怕是再普通的茶,经她的烹制,也会产生沁人的香。
杯盏落稳,她揭开面纱,脸上那条疤痕已经渐渐淡去。
“大人对姜姑娘的新鲜劲头过去了吗?”
楚炼蹙眉,似乎听出这句话中隐隐含了些敌意,却见阿婵眉目如常,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梦谷阁底下最近有动静,临近小年,陛下携皇后与贵妃同登万福楼撒钱币祈福,恐有问题。”
他点头:“我已命人在外部布局,吴王倘若按耐不住,便可一网打尽。”
“北辰王府亦有动静。如今梦谷阁的主人是北辰王妃,他们夫妻二人携手,北辰王兴许会捷足先登,是敌是友,还请大人多做考量。”
“阿婵。”他放下手中杯盏,注视着阿婵的眼睛,“姜蘅不是敌人,日后倘若有一天她卷进这场漩涡之中,我不可能放手不管。”
阿婵有些急切:“可若是姜姑娘自愿陷入这场风波中,大人要助她独善其身,便是自断后路!”
她的肩膀有点颤抖,那双显现疲态的媚色凤眼之中蒙上薄雾,嘴唇机械地翕合着:“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无法接受功亏一篑。”
楚炼按住她的肩膀:“不会有这么一天。”
阿婵眷恋地看了一眼他覆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刚想碰上他的指尖,他便抽回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阵锥心地疼痛流通血液贯穿到她的全身,在大脑一阵痉挛之后恢复宁静,她闭了闭眼,欲落未落的泪珠停在她的眼眶里。
“大人,有任何人挡这一条路,我能做的只有杀了他。”她的瞳孔中透出几近疯狂的执念,乌黑的眼球周围红血丝蔓延开来。
楚炼没有阻止她,敛去眼眸中的同情,道:“我知道。”
他本来想让阿婵多缓冲一会儿,却见阿婵已经恢复那副平和又温婉的神情。
她说:“姜姑娘不久前得了一个手镯,借着梦谷阁的渠道找许多神神叨叨的人询问,具体我也不知,大人若是关切,也可留意着。”
一句话哽在阿婵的喉咙中,她咽了回去。
不知是否是她自己的预感,她其实很想告诉楚炼,他留不住她的。
离开之前,阿婵站起来,挺直了自己的腰板,说道:“楚大人,我信得过你,无关爱慕,出于多年来你我一同行事,我们彼此默契,从来没有对对方失望过。”
楚炼回应:“阿婵,纵使殊途,亦会同归。”
阿婵扯起春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苦笑,她做卧薪尝胆的人,便从不相信天意眷顾。
倘若一朝不测,她只能割舍所有,用自私去换最终目的,甚至于楚炼的胜券在握,她也抱有怀疑。
这一路上所伴随着的割骨换血之痛,她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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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进到京郊宅院,如今周妈妈不在这里住,院子一直无人打扫,稍显破败。
姜蘅没走进去看,反倒走向一边王娘子家,她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受王娘子照顾颇多,又因着王娘子的药让周妈妈病情好转,是该好好谢谢。
她走到临近宅院的门口,却听见一阵异常的脚步声。
风吹叶落,她警惕地停下任何动作,伴随着的脚步声也突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