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悬黎手中捏着一张帖子在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时不时透过窗子看向院门方向。
待她看见络韵跑进来时迎出去问:“可有庆林的消息?”
络韵摇了摇头,随即安慰道:“踏歌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呢,二娘莫慌。”
滕悬黎愁眉不展地回到房内,坐在书案后看向手中孟七娘一大早派人送来的帖子。
帖子上写道孟七娘打听到太常卿冯家的六娘精通各种乐器乐理,尤擅笛子,且在东市开有乐器铺子。孟七娘已经约好冯六娘于今日午时开市后在冯六娘的乐器铺子见面,到时孟七娘会提前来家中接她一起过去。
那日崔嬷嬷在和她闲聊中提到郁林侯嫁女一事,正给为难的她提供了“干柴”人选。
男方在相亲中不看自己一眼却相中了别人,而且这个别人还是自己带去的闺中密友,搁谁谁心里舒服?
滕悬黎不相信冯六娘会是那个乐见相亲对象看上自己的闺中密友,然后衷心祝福他们成双成对的例外。
于是,她让络韵将冯六娘查了个底儿掉,得知自冯六娘从东都归来之后,源十一娘多次前往冯府,但每次都被拦在府门之外,而且源十一娘出嫁当日的喜宴更是没有冯家人的身影。
滕悬黎便明白冯六娘因东都相看一事生出满腔怨怼,这份怨怼不仅针对郭三郎,还连带了从前的闺中密友,甚至影响了冯源两府的交情往来。
另外,络韵还打听到冯六娘善音律,好笛音,自谱过不少笛曲。
她这才在孟七娘约她吃肃州菜后故意带孟七娘逛乐器铺子,借为兄长准备生辰礼透露想买笛子,诱孟七娘帮忙。
孟七娘有意讨好她,找的帮忙之人一定不会差,最起码得是懂笛的行家里手。在孟氏的人脉圈子里一一筛下来,冯六娘是最优选。
只要搭上了冯六娘,对付郁林侯府的这把“干柴”算是有了。
但“干柴”齐备,郁林侯府那边的火苗子有没有燃起来还不得而知,才是最让她忧心的。
“二娘时候不早了,孟娘子怕是快要到了,要不先换了衣裳?”
络韵看了一眼刻漏,在旁提醒道。
“再等等。”
没有庆林的消息,滕悬黎无心出门。
“二娘,二娘……”,踏歌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掩不住激动地说道,“二娘,庆林回来了。”
滕悬黎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来问:“庆林现在在哪儿,他可安好?”
“安好,安好”,踏歌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奴让他先回前头换了衣裳再见二娘。”
“络韵快去准备我出门要穿的衣裳,我换了衣裳先去辞了阿娘,在前厅等七娘。踏歌等庆林换好了衣裳,带他去前厅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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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洗去浑身土气的庆林向滕悬黎郑重叉手行礼,“若非二娘暗中派人搭救,奴已经被源翀活埋,奴谢二娘救命之恩。”
滕悬黎伸手托住庆林的手臂,让他免礼,“是我陷你于危难,救你责无旁贷。可有受伤?”
“多亏几位壮士救援及时,不曾受伤。”
“梁大郎呢?”
“梁大郎受了些伤,奴已经带他去医馆包扎过了,郎中说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滕悬黎彻底松了一口气,她虽有心利用梁大郎,但也不想梁大郎为此丢了性命或身负重伤。若真是那样,她不知该如何弥补梁大郎和他的家人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滕悬黎又问道,并示意庆林坐下回话。
庆林再次谢过,然后将昨天他和梁大郎跟随郁林侯府的府卫出了春明门之后的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一行人出了春明门才走了十五里到滋水驿,郁林侯府的府卫便请他和梁大郎下车落脚休息。
他和梁大郎猜到此行或有凶险,不问清楚不敢轻易下车。
郁林侯府的府卫倒也不急不恼,耐心解释道:“下一个驿站在三十里外,赶过去会错过宵禁时辰,进不了城只能露宿野外。冬夜里天寒地冻的,畜.生都受不住,更何况人呢。主子吩咐小的们舒舒服服地送两位郎君和亲人团聚,小的可不敢违命。”
他和梁大郎暗中观察四个府卫并未发现异常,且府卫说得在理,照马车行进的速度还没赶到下一个驿站城门便关了。
于是,他们接受府卫的安排在滋水驿住下。
用饭时,他和梁大郎生怕府卫们在酒菜里动手脚,府卫吃哪道菜他们跟着夹哪道菜,府卫没动的菜他们也不动。至于酒,他们全洒在了自己的前襟里。
但他和梁大郎不知何时还是着了府卫们的道,醒过来时被五花大绑扔在荒郊野外,源翀以睥睨之姿俯视着他们。
源翀浑身散发着阴鸷和幽怖的气息,和白日里的温润儒雅完全相悖,看一眼便能让人骨寒毛竖,战栗不已。
“唔唔唔……”
梁大郎想问源翀要做什么,可惜嘴被堵得严实,说不出话来。
源翀从袖中抽出一把三寸来长的短匕,蹲在梁大郎身边,双目闪烁着激动的红光。
庆林挣扎着向背后看,被源翀充血的双眼吓退,那是恶了三天三夜终于猎到可口食物的凶兽才会有的眼神。
“你是不是想问我要做什么?”
幽深的寒夜,温润的嗓音不仅没能安抚极度恐惧的梁大郎,反而让他目眦欲裂,踢腾着双腿想要远离。
源翀一把揪住梁大郎的衣裳将他拖了回来,三寸长的匕首划开他的前襟,在他的胸口轻轻划过,立刻涌出一股鲜血。
看见鲜血的源翀越发兴奋,整张脸变得狰狞。
“不是说了要送你去见妹妹亲人团聚么,言信行果,我这是在送你上路呢。白日里在我府门前上演了好一场兄妹情深的戏码,不叫你也尝尝你妹妹尝过的滋味怎么显得你思妹心切?”
然后源翀一刀接着一刀划破梁大郎胸前的黝黑皮肤,一道道血痕濡湿梁大郎的衣裳,又没入黄土。
庆林渐渐听不到梁大郎口中的“唔唔”声,人也没了动静,只余浓郁的血腥味萦绕鼻端,久久不散。
原来梁仙娘就是这般死于源翀这个畜.生之手。
不行,不能让梁大郎死了,梁大郎是能证明源翀行凶的受害人,也是人证,他必须护好梁大郎留待揭发源翀的罪行。
于是,他扭动身体撞向源翀,试图阻止源翀。
一旁侍立的府卫一脚将庆林从源翀身边踢开。
“别急,解决了他,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源翀微抬眼眸斜乜一眼庆林,又慢条斯理地继续手下动作。
“梆——梆——梆——”
“咚——咚——咚——”
清脆的梆子声和低沉的铜锣声穿透暗夜幽幽地传入源翀等人的耳中。
源翀被人搅了雅兴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府卫们手按在刀柄上远眺声音来处,严阵以待。
连绵一里的火光令府卫们改变了主意,不安道:“大郎,来人不少,不止有更夫,兴许还有附近巡夜的县兵……”
源翀喟叹一声,丢下手中匕首,站起身走了两步抬脚踩在庆林胸口,“算你走运。”
源翀的小厮很有眼色的为主子递上一方雪白的锦帕。
源翀接过后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干净自己的手指,然后捏着锦帕一角丢在了庆林脸上,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埋了吧。”
坑是天擦黑后,府卫们提前过来挖好的。源翀前脚登上马车离开,后脚府卫们将庆林和梁大郎踹进了坑里,开始填土。
“梆——梆——梆——”
梆子声越来越近,府卫们生怕被发现,填土的动作越来越快。等到差不多看不出坑里的人形了,几人来回对视一眼迅速撤离。
庆林本以为要交代在这里了,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还在为没能完成二娘的吩咐,没能护好梁大郎懊悔不已。
但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平躺着的身体在慢慢向前移动,心中纳罕传说不都是走着下黄泉阴曹么,他怎么躺着,而且黄泉的路为何这般摇晃?
“大哥,买家要三个,咱们一晚上才挖到两个新鲜的,没法交货呀。”
“急什么,这不到狗脊岭了吗,无名新坟多的是。诺,那儿不一个么,刨出来凑数吧。”
怎么听着像是自己刚死又落入盗尸贼手里了?
惊得突然睁开眼并好巧不巧地对上盗尸贼的目光的庆林:???
盗尸贼淡定地看了庆林一眼,塞了一个纸条给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庆林身边的梁大郎,示意他别让梁大郎发现。
随后三个盗尸贼下了骡车走向梁仙娘的坟墓,他们先向手心唾了一口,然后抡起铁锨开始挖坟。
庆林借着挂在板车前端的一盏小油灯发出的微弱的光颤颤巍巍地打开字条快速看完,然后就着小火苗将纸条烧掉。
“咳”,身旁的梁大郎有了动静。
按照二娘在字条上的吩咐庆林还要在梁大郎面前演一场戏,于是他赶忙伸手捂住梁大郎的嘴,让他噤声,“嘘。”
随后他指了指在不远处挖坟的三个人,低声说道:“咱们遇到盗尸贼了,先不要声张。”
梁大郎听话地点点头,庆林这才放开他。
“大哥……”
突然有人在黑暗中从远处跑来。
被喊作大哥的人等来人跑到跟前,一巴掌拍在来人头顶,“小点声,叫魂呢你。”
“哦,大哥,买家那边传来消息说临时有变,不要货了。”
来人用庆林和梁大郎听得清清楚楚的“小声”说道。
“什么玩意?”
“嘘,嘘,大哥小点声。”
大哥被气得丢下铁锨,叉腰道:“兄弟们辛辛苦苦一晚上才找着俩新鲜的,正给他凑第三个,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耍人玩呢?”
“买家说不让咱们白忙活,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了在咱们这儿赚一个好口碑,下次合作好商量,这次的钱他照付。”
来人兴奋地展开包袱给大哥看足额的钱款。
“嘿,嘿嘿,这买家不赖,成吧成吧。”大哥搓搓手笑道。
“那车上那俩咋弄,这个掀开棺材板的咋整?”一旁沉默的小弟为难地问道。
“一个坑埋了吧。”
大哥一声令下,三个小弟一起走向板车。
庆林和梁大郎忙在板车上憋气躺好,心里盘算逃跑的时机。
“大哥,有武侯。”来人突然喊了一嗓子。
“走。”
盗尸贼把庆林和梁大郎掀下了车,催命似的赶着骡车跑走了。
躺在地上的庆林和梁大郎:……
梁大郎挣扎着坐起身,到处看了一圈也没看见武侯半个影子,心说肯定是这伙盗尸贼做贼心虚,不定看见啥了觉着像武侯才逃跑的。
庆林扶着梁大郎站起身走向被盗尸贼挖开的坟墓,看向被推开的棺材。
此时天边出现一丝微光,梁大郎借着这丝微光看清了棺材里躺着的人的脸。
“仙娘?”梁大郎大吃一惊。
“什么?这里头的人是梁恩人?”
庆林“惊诧不已”,跳进坑里,扒着当初自己找了仵作验尸后买来的棺材往里仔细看。
“这真的是梁恩人?”庆林不可置信地又问梁大郎。
梁大郎痛苦地点点头。
庆林对梁大郎叉手说了一句“得罪”,然后稍微掀开一点梁仙娘的衣裳,身上有着和梁大郎如出一辙的割伤。
梁大郎忍无可忍,想到自己今晚的遭遇,又想到源翀对他说过的话,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这个畜.生!”
“梁阿兄还要忍到何时?梁恩人被源翀折磨致死,阿兄你也险些遭了他的毒手,难道阿兄不想为梁恩人和阿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吗?”
梁大郎怒不可遏,但一想到他贫民百姓如何对抗得了侯门高官加身的源家,心生退意。
庆林看出梁大郎的畏缩,一再劝说。
几经犹豫之后梁大郎最终被说服去衙门状告郁林侯府世子源翀草菅人命。
庆林和梁大郎在掩埋好梁仙娘离开后,四个匠人从隐蔽处出来坐着骡车上悠悠闲闲地赶往做工地点上工。
“大哥,这次的钱要多分给我点啊,那个火把杆子忒沉,看我的肩膀都压出淤血来了。”
“就你一个人扛了,大哥也和咱们一起扛了呢。”
“我这一晚上竟跑腿了,而且我还冒着生命危险埋伏在那个变态附近,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好给你们报信。我还没说什么呢,轮得到你在这儿邀功?”
“行了,别吵吵了,平分。”
“啥?大哥你这次说话咋这么中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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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和梁大郎说好了,他去告状,奴在县衙外等着以防不测。奴亲眼见梁大郎在万年县衙前喊冤,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县令审问了梁大郎之后以污蔑之罪将其关押。没过多久,县令的贴身小厮从衙门后门骑马出去直奔郁林侯府。”
滕悬黎从庆林这里得知了昨晚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也猜到县令让小厮给郁林侯府报信了。
既然有围观百姓听到了梁大郎的喊冤,而且梁大郎还被县令关押,那么这把火算是烧起来了,只待她将“干柴”添进去了。
“二娘,七娘来接您了。”
滕悬黎起身走到庆林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然后走出前厅迎上孟七娘,两人相携登车去了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