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林在第二日辰时长安百姓大都出门活动了,才带梁大郎用了朝食,然后步行去胜业坊的郁林侯府。
梁大郎老远望见恢宏气派的郁林侯府,心生胆怯,行走间两腿直打颤,若不是庆林扶着他,他能立马瘫软在地。
来到侯府门前,庆林在梁大郎耳边低声道:“去呀。”
梁大郎扭头看庆林,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梁娘子是你妹子,你去要人才名正言顺。”庆林提醒道。
梁大郎握了握拳,为了五万钱豁出去了。
他走上前满脸堆笑地叉手向郁林侯府的门房小厮们行了一礼,战战兢兢道,
“劳驾,我是梁仙娘的兄长,请叫她出来见一面,说几句话。”
小厮们将他上下一打量,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不予理会。
“我妹子刺绣功夫了得,还在贵人跟前儿伺候,郎君往里头一问便知。”
“呵,在主子身边伺候的针线奴婢多了去了,拿主子贵人吓唬谁呢。老子迎来送往的尽是达官显贵,没工夫与你这乡野汉磨牙。走走走,一边去。”
“郎君好不讲道理,我是打乡野来的不假,可我与郎君说话客客气气。郎君倒好,气势压人。难道郁林侯府的主子们都是这般行事,郎君你有样学样?”
这村夫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讽刺郁林侯府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厮恼怒地捋起袖子要教训人,“好个黑皮无赖,活得不耐烦了。”
庆林见状连忙拉住梁大郎往后躲。
梁大郎从小生活在乡里,左邻右舍都是和善人,头一回被这般冷待,心里早就冒了火。他虽忌惮侯府高门大户,但这小厮不过是个和物件一样的贱奴,连他这个良民都不如,还敢动手打人,那就别怪他把事往大了闹。
于是,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
“郁林侯府不讲理呀,虽说我妹子卖于你府上为奴,但契书上也没说不让见亲人呐。我大老远的过来想见妹子一面,看看妹子过得好不好,你们仗势欺人,不仅不给传句话,还要打人。莫不是你们把我妹子害了,不料家里人来找,交不出人来,想把我撵走了事?我可怜的妹子呀,爹娘早逝,只剩咱兄妹相依为命,他们真狠心呐,不让咱亲人团聚。你们还我妹子,还我妹子。”
过往行人纷纷驻足细听,不时交头接耳,对那几个小厮指指点点。
滕悬黎在郁林侯府对面茶楼二楼的雅间临窗品茶,将侯府门前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侯府门前,小厮急得上前反驳道:“谁不讲理,谁害你妹子了?你这村夫空口污蔑人。”
庆林挡在梁大郎身前,背对围观人群冲那小厮高声喊道:
“你做什么,没害人你干嘛要捂我阿兄的嘴?被我们猜对了恼羞成怒了?”
“我……”
小厮语塞,看向自己抬起来要叉腰的手,谁要堵他那臭嘴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不会真死了吧,要不这半天了怎么不进去叫人出来见一面。”
“就是呀,虽说是侯府奴婢,但奴婢也有家人呐。家人好老远来一趟,不给见一面说不过去吧。”
“郁林侯府不是最惜老怜贫,时常施粥施衣么,不会是假慈悲,真做戏吧?”
“发生了何事?”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传来,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聚不知何时站在府门前的绒帽貂裘的温润郎君身上。
小厮们立即躬身叉手,齐声道:“大郎。”
对面楼上的滕悬黎注意到源翀的瞬间马上跳起身躲避到墙后,生怕被发现。
庆林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稳住心神站在梁大郎身侧。
先前捋袖要打人的小厮解释道:“这人在府门前胡搅蛮缠,赶他也不走。”
“谁胡搅蛮缠?我看这位郎君像个主子,你能做主让我见我妹子一面吗?”
梁大郎看眼前郎君亲和,像见了财神爷,心情莫名激动,兴许能从他手里捞到钱。
“这位阿兄要见谁?”
“梁仙娘。”
源翀微眯着眼做思考状,随即睁开,明显没想起是谁。
源翀的贴身小厮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是先前在您身边伺候,针线手艺最好的那个婢子,前几天……‘病死’了。”
源翀随即反应过来,走近梁大郎,未语先温和一笑,道:
“梁家阿兄有礼,仙娘先前确实在我身边做事。不过几个月前家中筹备舍妹婚事,舍妹看她刺绣技艺超群,要了过去,舍妹出嫁时一并陪嫁去了东都,已经不在侯府了。”
梁大郎转头看了庆林一眼,心说这人所言和李郎君相悖,原先他对堂妹的死还有几分怀疑,这下彻底断定堂妹是真的死了,否则这人也不会借口堂妹陪嫁去了东都。偌大一个侯府呢,连五万钱都舍不得出,还要找理由搪塞,今天遇到我算是踢到铁板了。
“哼,你说陪嫁去东都就去了东都,我妹子时常写信回家,并未提过陪嫁的事,否则我为何还上你侯府找人。该不会是你们把我妹子害了,怕吃官司才串通出这么个借口吧?”
众人听了梁大郎的话,又响起一阵哄乱的议论声。
源翀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始终面带微笑,
“我郁林侯府向来宽以待下,断没有害人的道理。即使有仆从奴婢意外亡故,我侯府也会赠给亲人一笔抚恤钱。梁家阿兄不信你妹子去了东都,是盼着收抚恤钱吗?”
“你,没……没有的事,我当……然盼着我妹子……好好的。”
梁大郎被戳中心事,说话也结巴起来。
围观人群中不乏知道两个月前郁林侯嫁女,来郁林侯府吃过席的左邻右舍,大家听梁大郎说话磕巴,这才恍然大悟,
“这乡野人该不会是故意来闹事,目的是冲着那笔抚恤钱吧?什么人呐,连亲人的‘人血馒头’都吃。”
“这分明是咒自己妹子死呢,哪门子的兄长呀。”
“讹钱来了这是,源世子报官吧,若姑息了这个还不知以后要跑来多少呢。”
源翀叉手谢过邻舍的提议,转向梁大郎郑重道:
“我理解梁家阿兄思妹之心切切,你大老远跑一趟实属不易,断不能让你败兴而归。这样吧,我派人派车送梁家阿兄去东都和妹妹亲人团聚可好?”
“源世子别理他,不值当,这种人为了钱连妹妹都咒,真是没脸没皮。”
围观人群看不惯梁大郎赖皮,纷纷出言劝阻。
梁大郎霎时慌了,不安地拉扯庆林的衣裳,眼神询问怎么回事,他怎么敢说送我去东都和妹子团聚,难道我妹子没死?
庆林亲眼目睹梁仙娘被运出郁林侯府又被掩埋的全过程,他肯定梁仙娘已死,但源翀竟然大言不惭要送梁大郎去东都,这其中藏着什么阴谋?
他暗中瞥向对面茶楼二楼。
滕悬黎也在思考源翀做此安排的深意,她思来想去都觉得源翀不会真送梁大郎去东都。
那他这是做戏给众人看,还是藏了什么歪心思?
她站在楼上偷偷观瞧源翀,想透过他挺拔如芝兰玉树,温雅如脱胎润玉的皮囊窥探其下疯癫残暴的真魂,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掩饰得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异样。
不管源翀打得什么主意,想耍什么阴谋,都随他疯去,说不定还有助于自己的计划。
于是,她对远处的庆林点了点头。
庆林接到暗示,眼神安抚梁大郎莫慌,拉着梁大郎一起向源翀致谢, “郎君厚德,我兄弟深谢。”
“既然梁家阿兄没有异议,我这便安排车马、随行人员,即可出发。”
“慢着”,梁大郎心间忐忑,借口道,“我们还要回逆旅收拾行李。”
“是源某疏忽,那便未时春明门集合,梁家阿兄意下如何?”
“成。”
梁大郎拉着庆林快步离开,回到逆旅关紧房门急吼吼地问庆林,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我妹子死了么,那源什么的世子又说我妹子在东都,还要送我去东都。你到底是什么人,先前说得话不会是诓我的吧?你有什么目的?”
梁大郎着急是因为五万钱怕是拿不到了,那他又何必再在外头耗下去,不如早些回家另谋生计。
“我诓梁阿兄什么了?这两天梁阿兄又有何损失?我只是遵长辈遗命来给梁恩人磕个头而已,能有什么目的?若郁林侯府的门房告诉我梁恩人去了东都,我早去了东都,何必多此一举跑去昭应?”
梁大郎心虚,来长安的吃住全是李林出的,他还真没有任何损失。这两天接触下来,他看得出李林是个实诚人,确实没有诓骗他的必要。再说,他一乡野农夫,养家糊口都难,还能诓骗了什么去?
“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兄弟莫怪。”
庆林勉强接受梁大郎的歉意,又道:
“前两日那门房确实说梁恩人病故,今日源世子却说梁恩人在东都,梁阿兄难道不觉得郁林侯府存了鬼?不管郁林侯府到底耍什么诡计,我势必要查清梁恩人生死。梁阿兄作为梁恩人五服里唯一的亲人,肯定是和我一样的心思吧?”
“……那是自然,自然。”
李林和自己妹子无亲无故,为了长辈的一句嘱托不远千里北上长安报恩磕头,在得知妹子生死存疑的情况下坚持查清真相。反观自己心里只想着那五万抚恤钱,梁大郎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他又想到若郁林侯府真要搞鬼,那他此去东都可是有凶险,家里孩子还小全指望他一个人养活,他不想冒险。
庆林捕捉到梁大郎脸上又浮出犹豫之色,他将手放在梁大郎的肩膀上认真地说道:“待查清梁恩人生死真相,我另赠梁阿兄五万钱。”
“啊……”
梁大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若再加上郁林侯府的五万抚恤钱就是十万钱,他们一家往后再也不用勒紧裤腰带过穷日子了。
冒一次险赚十万钱,值!
“梁阿兄不要多想,李某只是被梁阿兄对堂亲妹子的亲人情义而触动,为梁阿兄不忘堂伯父临终交代而感动。”
“没多想,没多想,应该的,应该的”,梁大郎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咱们这就收拾行李去春明门等着。”
“好。”
庆林从梁大郎房里出来,暗吁了一口气。
照理说他直接带梁大郎去梁仙娘的埋葬之地一看便能打消梁大郎的疑虑,但为时已晚,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处在郁林侯府的监视之下,万不能莽撞行事。
二娘的意思是让他们顺从源世子的安排,进而探明源世子的意图。那么他绝不能让梁大郎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幸好他一早看出梁大郎之所以愿意陪他来长安是为了那五万抚恤钱,那他便用钱牢牢钓住梁大郎。
郁林侯府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对面二楼上的滕悬黎吩咐络韵给店家要了笔墨纸砚,就着茶案飞快地作起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