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巳时,孟七娘坐马车来接滕悬黎。她先带礼物去内堂拜见翟韵颐,并向翟韵颐保证道:
“夫人放心,我一定看顾好高高,天黑前准送她回来。”
翟韵颐笑道:“我们高高性子闷,不大爱说话,难得结交新朋友,七娘多担待。去吧,好好玩。”
滕悬黎辞别母亲,和孟七娘一起上了孟家的马车。
“回到长安不过旬日,我已经开始想念肃州的美食了,想念肃州的羊肉细嫩鲜香、鸡肉紧.致可口、黄面劲道爽滑、油糕脆酥甜糯……”
孟七娘兴致勃勃地给滕悬黎介绍令她念念不忘的肃州美食。
滕悬黎看似在认真听,实则陷入前世的回忆之中。她不喜欢肃州,应该说不喜欢西北的任何地方。
前世她的兄长滕谊在奚戎南侵之时,经由凉州北上突厥搬兵救援,却在父亲被诬通敌谋反之后被突厥首领斩杀,惨死异乡。那时她和母亲、儿女被没入司竹监为奴,身不由己,后来奚戎攻陷长安,她又和母亲、女儿走散,东去寻找母亲和女儿,一直没能将兄长的尸身收回敛葬。西北有她对兄长的愧悔和遗憾,故而打心底里不喜欢西北之地。
“这几日闲来无事我跑遍长安,还真在西市找到一家新开的还算地道的肃州菜馆……”
孟七娘正说得起劲,却见一滴泪滴落在滕悬黎的手背。她无措地捧着滕悬黎的手问道:“高高怎么了?”
滕悬黎茫然地抬头对上孟七娘关切地眼神。
“怎么突然哭了?”孟七娘从滕悬黎手中抽出锦帕替滕悬黎擦掉眼泪。
滕悬黎后知后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哑着嗓音含混说道:“馋哭了。”
“哈哈哈”,孟七娘侧身撩开车帘看了看,“马上到西市了,再忍忍,一会儿保准让你大快朵颐。”
滕悬黎压下伤感,在心底提醒自己现在家人们安然无恙,她不会再让阿兄客死异乡,先专心眼下借助郁林侯府之事解决了房涤。至于范晊等人,她也会想办法一个个将他们扳倒。
她收拾好情绪,笑着回道:“好。”
这一顿饭两人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从店里走出来。
“过瘾”,孟七娘揉着肚腹感慨。
“肃州菜太好吃了,我一口接一口地停不下来,总觉得吃不够,这一出来才觉得好撑呀。七娘,咱们别坐马车了,走一走消消食吧。”
滕悬黎的小手在胃上来回画圈,提议道。
“正合我意。”
两人慢慢腾腾地走在西市主道上,时而逛进两侧的商铺。
在跟随滕悬黎逛了几家乐器铺子之后,孟七娘好奇地问道:
“高高想买什么,没有中意的吗?”
滕悬黎摇头,“快到阿兄的生辰了,我想送阿兄一支竹笛。可是我对乐器一窍不通,分辨不出好坏,故而迟疑未决。”
孟七娘也无能为力,刀枪剑戟她能说得头头是道,但笛子这么文雅的物件她可从未沾过手。
不过她见不得滕悬黎作难,“你阿兄什么时候过生辰?”
“十二月十三。”
“还有一个月呢,先不急,等我回去打听打听谁懂这些文雅物,找他(她)帮忙挑选。我尽快,你等我信儿。”
“七娘你真好。”
滕悬黎感激地抱住孟七娘的手臂,仰头冲孟七娘笑得灿烂。
孟七娘在滕悬黎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满不在乎道:“小事一桩。”
不就是找人挑根好笛子的事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让她早日回肃州,再难办的事都得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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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阳化寺后,庆林又回到郁林侯府外守着,借机和郁林侯府外出采买的仆妇搭上话,从仆妇口中打听到那病死的女婢的姓名和籍贯。原来女婢的家人并非住在春明门外,而是在距长安五六十里外的昭应县。
庆林立刻雇了一匹马直奔照应县,在照应县一打听才知女婢的父母家人早已亡故,只剩下堂兄一位亲人。
他没有直接去找这位堂兄,而是先暗中观察堂兄一家,摸清堂兄家中的情况。
照应县去年受连月大雨影响,闹了好一阵饥荒,今年年成也一般。这位堂兄家还未从饥荒中缓过来,且家中孩子众多,各个张口要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
庆林正是在门外偷听完堂兄两口子因无钱给孩子添新衣大吵一架的当口叫得门,
“梁家阿兄在家吗?”
梁大郎黑着一张脸从屋里走出来,打量着眼前白净清秀的郎君,粗声问道:“你谁呀?”
庆林未待解释自己的身份,先红了眼眶,抹起泪来。
“干啥呢你,跑我门上哭丧来了,真晦气。赶紧走,别等我打你。”
庆林止住抹泪的动作,向梁大郎叉手道:
“梁阿兄莫恼,且听我道明原委。我姓李,名林。先前我家中表叔在长安落难,幸得在郁林侯府做工的梁仙娘梁娘子援手。表叔临终前念念不忘梁娘子当初的一饭之恩,千叮万嘱命我一定要去长安替他给梁娘子磕头道谢。我去了郁林侯府方知……方知梁娘子竟于数日前病故。我打听得梁娘子家住此处,这才贸然前来。敢问梁阿兄,梁娘子坟茔在何处,请指一条明路助我达成长辈遗愿。”
“仙娘死了?”梁大郎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庆林“大吃一惊”,反问道:“梁阿兄竟不知吗?郁林侯府的门房亲口告诉我,说梁娘子是病故,遗体已经着人送回家中来了。”
梁大郎眉头拧成了麻绳,愈加烦躁。早不死晚不死,偏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自家都揭不开锅了,给孩子做过年新衣的钱都没有,还要操办堂妹的丧事,哪里还挤得出来钱呐。再说了堂妹的爹娘死了之后,堂妹已经好几年不曾回过家了,平时也无书信来往,他们之间早没了亲气儿。
哎,真是招麻烦。
庆林将梁大郎黑成锅底的脸色看在眼里,又追问道:“郁林侯府惯例给死了的仆从奴婢的亲人五万钱的抚恤钱,梁阿兄可领到了?”
“领什么?什么钱?”梁大郎瞬间眼中光芒万丈,映得他的脸黑亮。
哭哭啼啼的梁妻一听到“钱”字,箭一般从屋里窜出来,急切地问道:“李郎君刚才提到钱,抚恤钱?五万?可是真的?”
庆林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难不成郁林侯府不仅没把梁恩人送回家中安葬,还昧下了给梁恩人亲人的抚恤钱?”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直盯梁大郎夫妇问道:“梁阿兄不知梁娘子死讯,也没领到抚恤钱,难不成梁娘子还有其他的亲人?烦劳梁阿兄告知,让我不负长辈临终嘱托。”
说完,他向梁大郎夫妇深深弯腰行礼。
五万钱可是他们家两年的开销,有了这笔钱,全家人的新衣有了,还能买头猪痛痛快快地吃上几顿肉,过个好年。
梁大郎夫妇飞快地对视一眼,瞬间达成势必要将五万钱拿下的共识,赶忙上前将庆林搀扶起来,
“没旁的亲人了,仙娘外祖家的亲人也都没了,五服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堂亲。李郎君刚才说得五万抚恤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若李某是偷懒耍滑之人,长辈死都死了,反正不会知道某有没有来长安给恩人磕头道谢,随便在祭奠之时应付了事即可,何必天寒地冻大老远地从越州跑来长安?”
庆林板着一张脸没好气地看向梁氏夫妇,气他们竟然质疑自己的人品。
这下梁妻断定抚恤钱的事假不了,马上认错道:“奴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李郎君消消气。”
“太可恶了!郁林侯府看我们是乡野小民,妹子在他家为奴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妹子死了也没给家里递个信,说把遗体送回家了,实不曾见。我要去长安找郁林侯府说理去,不能我们活生生的妹子进了他侯府,说病死就病死了,必须给个说法。”
梁妻和梁大郎配合无间,双手一拍大腿嚎哭起来,
“我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妹子呀,我的仙娘啊,你咋年纪轻轻就没了,啊~啊~啊~”
梁妻不仅自己哭,还跑进屋把孩子们都拉出来一道哭姑姑。
一时间,梁家哭声震天。
庆林也跟着掉泪,悲戚道:
“梁阿兄节哀,既然恩人未归乡安葬,我遗命在肩,欲再上侯府问明恩人葬在何处……”
“我同你一道去。”
梁大郎突然止住哭声大喊一声,吓了庆林一跳。
“带我那可怜薄命的妹子回乡,怎么也不能让她孤坟独墓沦落在外,要把她安葬在她爹娘身边,不负她爹娘临死前将妹子托付于我的交代。”
“好,那我们这便出发,赶在天黑前到京,明一早上郁林侯府。”
梁大郎爽快应道:“成。”
有白得的五万钱,他不尽快拿到手才是傻子。
于是,梁大郎去邻居家借了一头骡子,和庆林紧赶慢赶向长安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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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更时分,滕悬黎和阿兄、弟弟们从父母的院子出来,各回自己的院落休息。
踏歌等在琼蕤院门外张望,一看见滕悬黎马上迎上去,低声说道:
“庆林要见您。”
滕悬黎左右看了看,后院内宅不时有健壮的仆妇巡夜,得避开她们。
她略想了想,附在踏歌耳边道:
“悄悄地开了东角门领庆林去假山石,我在哪儿见他。”
踏歌颔首快步离开。
滕悬黎带着络韵假装散步,慢慢悠悠地走近假山石。
一见到庆林,她急不可待地问:“事情进展地怎么样?”
庆林将自己查明女婢的身份和她家里的情况一一禀告滕悬黎,最后又道:
“奴已经将梁大郎安置在逆旅,明日一早上郁林侯府。”
“辛苦你了,切记不管明日郁林侯府乐不乐意出钱,都不能让郁林侯府随随便便将事情搪塞过去,务必将梁仙娘死因蹊跷叫嚷出去,引起四邻注意,进而将事情大肆扩散。”
“奴谨记。”
庆林在暗夜的遮掩下离开滕府回到逆旅,敲响梁大郎的房门。
梁大郎一看是庆林,打开门笑着将他迎了进来。
“梁阿兄住得还习惯吗?若房间不合心意,我马上叫店家换一间。”
“李郎君客气了,房间挺好的。我一个贫苦粗人出门在外不用露宿街头已是万幸,没那么多讲究。”
“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小弟有些话想说与阿兄。”
梁大郎看庆林一脸严肃,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生怕五万钱打水漂,“兄弟有话直说。”
“明日去郁林侯府,咱们不能开口就说要回梁娘子遗体。既然您不知梁娘子病故之事,郁林侯府又不曾传任何消息给阿兄,这其中……”
“我懂我懂,我装作不知,只说快过年了来看妹子,想接妹子回家过年,看郁林侯府怎么说。”
“阿兄想得周到,他们交不出人自然要给个说法。”
“嗯。”
梁大郎深沉地点头,心里算盘拨得老响,郁林侯府最好痛痛快快地给了抚恤钱,如若不然,看他不在府门上闹得人尽皆知。
诶,说不得闹大了郁林侯府为息事宁人能多给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