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杳杳回身望一眼和三水,一身灰朴的袄子并裤子,缠一条缚得紧紧的腰带,一看便是常做活的。
做活操练,四肢倒也有分量,薄肩细腰的身板却明显抽了条,明年也该十六了,怎就养不壮他。他姐姐和莼倒是吃得惯京中东西,如今已大强了些体格。
“三水,你日日练武,该多吃点的。”虞杳杳一缓,轻叹一句,“否则我爹在天之灵看见了,定要训我。”
和三水一身功夫,是小时候跟着平远伯在军中操练的。平远伯一点儿也不吝惜,只将和三水那个年纪该打的基本,都扎实教于了他。
和三水张开了一半臂展,贴身的衣物下终于显出一点薄肌的分量,“下来罢。”
他竟有点恳切,要这么接她。
虞杳杳错愕,笑着用袖子擦了擦脸颊,又回身忙去了。
“不打紧,我的营造工夫,旁人不知道,你和和莼还不清楚么,我师父是谁,我的手艺市面上应值多少金?”
一年前还是一方平地,如今骨架齐备,只剩下这顶瓦一气铺上,地砖丁顺平綦,这宅院也就成了。
她还特意让和三水打点了钱去寻了一批仿着官窑制,成色却全然比不上的青色卷云滴水,原本悬山顶铺灰瓦整体素朴的风格,添上这么点颜色,就颇有贵气了。
也算应个宅院主人日后平步青云的好兆头。
这四处,皆是她自己拨出的银子,一一添置的。
是她的心血。
*
原先温之峤以为她说给他做一个家只是笑谈。
但他站在刚铺好的青石铺陛前,他没有格外欣喜,反有种卑怯。
“你这么看我干嘛?”
“……我脸上沾了灰么。”虞杳杳手背抹一把,他来前她已盥洗过,也没见有什么脏东西,只好提溜着眼珠子看他。
“不对。”虞杳杳反瞧见他后颈衣领缝子里一点乌紫,“你后背有伤?”
她手用帕子揩拭手里刚洗过的潮润,随手一搭,便紧盯着温之峤,意在让他自己说清楚。
温之峤恨她这种心细如发,他并不是想得她怜爱苟活这世间,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便由怜惜始。
他发觉虞杳杳已经有种心理上的惯性。
“我没事。”
虞杳杳看出他不想说,他第一次没有吐露实情。
她也不追问。
内伤总是起初外在不显,隔上十天半月才发作起来,不过这发作便是要大好了。
温之峤从大房出来连自己院子亦没回便上了马车来南郊,他记得虞杳杳说这一两日宅院便要立成。
他望着这台基至屋瓦一木一石,都是虞杳杳自己的银钱垒砌起来的。
“这院子合该整个都是你的。”温之峤竟都不敢入了槛内,“来日只能你是主母。”
他侧身,声音低了些,在虞杳杳耳边荡着。
虞杳杳自是信的。
“说这些作甚,本也是画工得个画布,我只得了机会有意练习,该谢你信任我才是。”虞杳杳羞红一点,大体还是风风火火,引着他往院子里去。
温之峤瞥一眼院子里暗处守在连廊下的和三水,唤身边服侍的小厮鸣竹将马车上沏茶的物件安置在完工了的廊下,让虞杳杳坐在水榭的栏杆前。
衣裙下的小腿一晃一晃的,也只有温之峤在身边时,她仍像孩童时放松心神,
一个人鞍前马后,温之峤立在近处给虞杳杳沏了一盏外祖家得的旧年的雨前龙井。今年新茶的分例,侯府还不知哪年月能送到四房院里。
他擎着正散香热气的薄瓷杯,熟练地递到面前女子嘴边。
虞杳杳从水面蜻蜓低飞打出的涟漪回神,见温之峤微微弓身单手托着茶盏。
她下意识覆在他手背,直接就着盏边抿了一口。
和小时候一样。
轻薄的瓷杯……然后是轻薄的唇瓣。
温之峤心猿意马起来。
虞杳杳却是认真在品茶,没留意温之峤分神瞟了廊下角落里的和三水一眼。
而后他转移目光至女子乱了的额发,还隐约能闻及打了油的篦子抿过后留下的花草香。
另一处廊下的和三水神色晦暗。
“多谢表哥,这茶不错。”虞杳杳松了手,冲他笑笑。
只是欲语还休,话在嘴边。
温之峤习惯了似的,杯盏替她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添水时,温之峤从远处够了一把拣茶的钤子,衽内冷不防露出书封一脚。
虞杳杳并非刻意留心,只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春科将近,果真温之峤还是知道上进的。
“这是什么?”虞杳杳也不客气,便抬手从温之峤衣衫衽口捻出那书册,想借机赞一句他进取心。
“哦。”温之峤并不着意,“家中兄长给的,说是裴首辅家次公子来过,送了些书册,兄弟们各自分了分。恐怕对科考有些用处。走的急了,忘记放回房中。”
虞杳杳还以为是他主动翻来看的呢。
她径直打开,随意看了起来。
“又是那裴公子……”。挪紫藤花架的怪人。
“何出此言,你怎知道此人?”温之峤坐在对首,盯着问。
“没什么,大抵是上一回去拜金夫人,路上听女使说过几句,才知当今首辅家姓甚名谁,家中几丁几口。”
虞杳杳从来是不太在温之峤面前提旁的男子的,此时精力在那书页上,更是胡乱应付一下。
何况她也确实不知道他长相。
温之峤安下心来,只轻吹起茶汤里的浮沫。
《夏公文集》。
不讲在朝为政几何,尽是些外放时的见闻轶事,仔细看则事关农桑、水利、盐铁、漕运等等,不一而足。
以及,江南风光果真好哇。
草长莺飞,水色青绿。
“总说这为官降谪之苦。若去的地方不错,外贬哪里是受罪,简直是意外之喜。”虞杳杳翻得隐约有笑意,又细细看起藏书人的注释起来:
“地在分水县定安乡,寺名曰果愿,承平七年夏于此处会友人山君,乘兴而来,见夏公所言天目溪分流处,水由此坦,近阶良田百亩……”
若非看见这水文批注,虞杳杳当真还领悟不来此书于科考有何裨益。
温之峤见她入迷,打断问,“方才,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此时没人,只你我,但说无妨。”
虞杳杳合上那书页,顺手折了个角,搁在一边。
她开门见山,从来也不是那些扭捏态。
“表哥预备何时正式问侯府,你我婚事?”
虞杳杳终归是觉得京中偏居东府的日子寡淡了些,即便温之峤此时无功名实职,只要在正道上,来日进取总能自立,两个人便做平头百姓一同在此生活。
这宅子正倚着山,正有一片山前地可作田亩,自给自足远了那些是非,有何不好。
温之峤怔愣住,微张着唇舌,眉眼纵使往常淡淡,此时也如墨研翻涌。
“表妹……不,夭娘,你当真愿意嫁我?”
和三水不远处听得真切,手指蜷起嵌在身后漆木柱子面上,下颌崩得紧,显出骨骼仍稚气未脱。
温之峤是不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他心中自有判断。
温之峤想过虞杳杳会问,但不知如此直截了当。
“夭娘,我近日……近日便回去禀了娘,她若同意了,想来给父亲和夫人说,去找官媒,此事便也成了。再回过你伯父母,便可两家商量日子,只是我……春科还未知……”
温之峤此时忽地充盈了心胸,竟觉得再没有什么隐于暗面的。
这个大千世界都在他眼前了。
可他能给她什么?
“我又不是为了那些虚名嫁你。”
虞杳杳抬手玩起他袖边,卷在指间揉搓,笑意盈盈的。
那是为了什么呢?温之峤想追问。
可又按下,只沉浸在这股甜蜜中,天底下竟有这样好的事情在他头上。
*
桐花街,裴府。
“在家里就这般坐着等着我来问你?”裴禹迹在大内跟着承平帝连见了几天外藩岁贡的使臣,家中末子在忠勤侯府的“诳语”岂有不传到他耳中的。
“你好大的口气,‘归隐’二字,是你黄口小儿该说的话吗?”
这事儿连承平帝都耳闻,从前再偏爱,也多有不快。
不入仕而归诸野,自古便是大忌。不提伯夷叔齐,承平帝一早认可过裴休前几年的诗文经论,是早入了他青眼,来日要登青云,为国效力的少年英才。
他回府便见裴休坐在正堂,想是等候已久。这小子面上还不显不露,一片淡然似地点了篆香,正拨那香灰。
升腾起的烟一缕,在日光落进堂屋来的暗影里打出灰蒙蒙的旋儿。
显然此番是谋划已久,让忠勤侯府,让他这个父亲,都无法当作儿戏一笑了之。
裴禹迹更衣出来,见他还是那副沉稳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样子,并着阁中年末大小事务焦头烂额,他抬手从后便上手掌掴在裴休背上。
裴休硬顶着,下意识咬住唇。
这一掌并不轻,和以往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