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吵嚷些什么,快些落席罢。夭娘来了,你挨着你伯母坐,她每日念着你的身体呢,好转了快让她瞧瞧。”
卫国公虞敬渠和夫人周氏来时,家中各色嬷嬷女使簇拥着,紧接着传上一桌的花哨繁复菜色来,倒颇有些国公府的排场。
“正是。”那周氏的陪房余二家的在旁帮腔,“咱们夫人可是日日念着大小姐的病,今日瞧见你能走动了,欢喜的不得了。”
那婆子打扮的花团锦簇,说起场面话来,那通身的鲜红妍绿像是凭空添了些气势似的。
原来西府竟是这样的。
虞杳杳想,当真如今是伯父袭了爵位,一点没错。
祖父的厅堂里早已风声寂寥,草木成灰了。
祠堂里的牌位才记得,曾经,虞氏的先祖为这个国家拼上多少。
*
“欢哥儿正是科考的年纪,待有了功名,明年便可张罗着亲事了。宝娘心性活络些,在书塾里正是压压性子的时候,以后嫁出去做主母也好沉稳些。”
周氏一幅掌家人的做派,一项项提点着,连虞敬渠都不吭声。
“……夭娘是最不让人操心的,我这个伯母甚至都不知道该教习你些什么,你竟都做的这样好了,无论是算账识人,打理院子,调配用度,无一不好。活脱脱一个当家的样子,待来日出闺了,没有不给公府长脸的。”
“正是,棠弟的孩子,不会错的,定然是有自己的主意。”虞敬渠让人拿来京中和大内正新潮的东瀛梅酒。
虞宝儿在旁和兄长惊叹,这一壶便要五十两银,讲究地放在精细的梅瓶里。她书塾里的小姐妹皆已尝过味儿了,名贵的很。
虞敬渠给虞杳杳斟上,又接着敲打起来。
“只是你现在大了,忠勤侯府家那个六郎也快二十了?还比你稍长两岁,至今尚未有什么功名,又是庶出。即便是表亲,也该慎重些。更何况当初弟弟弟媳在时,便也没有开口答允或是相中,想必也有他们的考量。”
“爹,你是不知道,那温家表哥,确实是生的不错,在外间冷峻不理人,对身边人却又体贴。大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见过几个男人,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虞宝儿却还认真品评起来。
虞杳杳一时咧起腮,只笑在皮面上。
周夫人是最要面子的:“宝娘,你住口。害臊不害臊,没个眉目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一个表亲罢了。”
她接着不咸不淡道:
“这家中还有宝娘没定婚事呢。夭娘是敬棠的独女,公府家的女儿,何以要挑个侯府庶子结亲,于家族长远之见,也是不妥。此事还可再商量。”
虞杳杳搁了筷子,唤侍女来添茶,想压压这一桌菜的油星。
她放了杯子道:
“我知晓伯父伯母向来是给足我体面的,教我独自打理东府已是信任,又从不曾让我拘着俗礼,问安赴宴更是能免则免,我便也习惯了事情都是自己先有个主意,再和伯父母商量着来。”
其实一般都被西府各种法子约束着,尤其是在银钱上。
虞杳杳接着说: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至于婚姻之事,自然不是我一个姑娘家能日日摆在席面上和长辈们分说的,来日如何,人各有命。若说我的姻缘能影响二妹妹和兄长,则更是没有的事情,京中又还有几家人记得我父亲平远伯呢,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人前不常出面的。我这人做事,只凭真心,人待我好,我便一样回馈。”
虞杳杳定睛扫过这西面上众人,自是一个比一个心虚。
公府来日落败,便由此处生。
不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心往一处使的道理。
虞信欢在旁神情更是肃穆,他来日大抵会是公府世子,可看父亲如今掌家的前途,只是在军中奉些闲职。
如今算是太平年,原来祖父领的兵早打散重编入各地卫所,势力散尽。
若公府无功于国,自己仕途功名也颗粒无收,不知道来日这爵位可还保得住否。
周夫人想起自虞杳杳回京以来,先是因为年少恃沽心绪不宁闭门不出。
自家丈夫袭爵后又是个闷葫芦惯了的,只在家中声量大,没了老公爷,对外交际是一点心也用不上。
这虞杳杳伶仃一人倒是拎得清形势,与西府同进同出,不曾再与往昔和平远伯交好的人家秘从。在府里像个影子似的,京中大多数却也早把平远伯这一家忘了七八。
人情就是走动二字,若不来往,天大的干系也都没了。
唯独这个郭姨母和没落了的外祖家,是虞杳杳自己愿意来往的。
多半是想用公府家还仅剩的这点颜面,照拂那温家四房在侯府的日子。
她往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若是连累了宝娘在京中择婿,或是倒贴的太过,银钱都散出去充了别人家,她自然是要用些手段的。
“夭娘,是我和你伯父对不住你。你多担待些,咱们以后,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周氏说得恳切,一点破绽瞧不出。
“叔母,我最是希望大家都好的,我的事情我自会看着办,不给家中添麻烦的。”
“不说了不说了,都多吃点,这七宝酥、芋泥香酥鸭,还有这道炉鸭三吃都是积水潭那边名楼的厨子做的,快尝尝。”虞敬渠又无谓地张罗起来,显出他一家之主的容量。
庆颐堂中一室和美,珍馐美酒,却是食之无味,各怀心事。
*
温之峤正往大房去,大房的长子温之岱叫他们几个兄弟几个去议事。
“如今三郎,四郎和六郎你们也大了,七郎岫哥儿年纪小,尚还不急于取仕,也该预备起来。”温之岱端坐在正位上,几个兄弟依着排在下首两侧站好。
“……这朝堂上终究是文官更得势,父亲更是希望你们都能有个一官半职,才让我在年节不忙的时候,对你们的课业再上上心。”
那温三郎温之崖早在下头拉着自己房里的小厮,低声龃龉起来。
“什么上心,不也是花钱捐了个官儿么,否则还不知道哪年能登科。也就是大房银钱攒的盆满钵满,才有这余力。”
温四郎温之岳负手恭敬立着,在大哥跟前隐约听见此话,偏头横了那温之崖一眼。
温之崖从来都知道三房小金氏和温之岳是大房的狗。只当是被咬了一口,反还对着那四郎笑起来。
温之崖是二房小妾栾氏生养,还有个亲妹子温满,行五,人称五小姐。这栾氏原也是文官家的独女,父亲仕途不顺,京中七品小官还替人顶了罪,栾氏才委身在侯府,做得个妾室。
自小有些诗文功底,家中遭了难,又为了择婿娇养的有些狐媚人的功夫,两厢一来和温弼看对了眼,小小年纪十七岁便做了侯府妾室。
而四郎温之岳则是三房小金氏生的,这小金氏是当年金夫人嫁进来时候的陪房,族里三推四请才塞进府里的远房堂妹。
原也不曾高看一眼,只是栾氏在后宅越发骄纵了,金氏这才着急忙慌提了给温弼做妾。
温弼在女人上是个来者不拒的,只当是金褒容有容人之力,也颇给小金氏颜面,不曾怠慢。
温之岳以为自己在读书上有些功力,在书塾中亦常得先生嘉许,小小年纪总让人变着法子传至温弼耳朵里,温弼这下更是时常来三房,和小金氏倒也相敬如宾,对温之岳期许颇大。
金褒容原也想给小金氏上上眼药,前两年温弼做主活动了下京中势力,给大郎捐了个吏部主事,如今又有金嫔这个倚仗,嫡子来日再袭了爵,金褒容这才放下心来,于后宅这些弯弯绕消停了不少。
温之岱坐在正堂上,扫一圈底下这些个庶出弟兄,对方才的吵嚷像是并未放在心上。
“三郎,我之下,你是次兄,向来是给弟弟们做表率的。父亲对你小娘诸多偏爱,你也该让他少操心些才是。”
温之岳一向收敛性情,不苟言笑,何曾听不出话里话外对二房的捧杀。。
温之崖心眼子浅,自然一时反应不出什么意思。只当是长兄毕竟是捐得的官衔,在家中也没甚么架子好拿的。
“大哥该多看看六郎的功课才是,学堂里连左传国语都贯通不了一遍。依我看还科考什么,不如舞枪弄棒去,也算是光耀咱们侯府代出将才的门楣。”
只是得除了温弼这辈。
温之峤攒紧了手心,并未径直发难。
温家大郎是侯府的嫡子,见过的世面多了。留心在这几个兄弟的神情上咂摸。
不叫的狗总怕会咬人,他自小是最提防这个六弟弟的,出奇的能忍。
金褒容说来讲去,扪心自问,也最怕温之峤出头,毕竟性情最难捏住,这温之峤小娘家里虽是没落将门,可祖上毕竟和侯府同属武举出身,如今武臣式微,侯爷自然惺惺相惜。
又有个国公府的表亲。
一旦放飞出去,还不知怎样不知天高地厚。
温大郎走至混不吝的温之崖跟前,让小厮奉上来东西。
“这本《通鉴纪事本末》,三弟还是认真翻一翻,也好知道古来圣贤是如何收敛性情的。学学你六弟弟。”
温之岱瞟一眼后首正咬紧槽牙,一声不吭的温之峤。
对面立定的人顿时噎住,气儿不敢多喘。
又将一本《仪礼注》给了温之岳。
这三房大多数情况下是知道唯大房马首是瞻的,不过是前两年自己学业不精,温之岳读书上自以为有些禀赋,以为来日先得了功名能越过大房,左不过是年少争强。
终究在这府里过活还是得识时务,父亲做主安顿了自己的前途之后,温大郎如今也就不大把四郎有时恃才傲物了些放在眼里。
不若就放在后院当靶子。
温之岱把这本给他,自有教他不要逾矩的意思。
温之岳接过,面上感恩戴德:“大哥何故赐书,可是与春科有关?”
“开卷有益,都认真读读吧。这是裴首辅家的公子常读的书,还有他亲自批过的注,用我提醒你们吗?”
简直是考官把题目都泄出去了。
温之岱只当自己前几年屡试不中时,怎么没有这般好的事情。
一家子人,竟要靠一桩未成了的姻亲搭上阁臣的关系。
最后轮到温之峤,剩一本《夏公文集》,写名臣夏立郊外贬时的见闻逸事。终归是对正经科考用处不多,若在前朝骈文盛行时读读倒有效果。
如今官场和圣上皆讲求务实,写这些争靡丽求韵致的东西,反倒画蛇添足。
“六郎多读些,对体察民情颇有好处。”温之岱笑容沉稳。
温之峤垂首接过,胡乱翻了翻又合上了。
从前书塾里一同进学时,他有些治理想法,便被大哥和四哥援引长篇累牍斥了回去,连先生都附和,指他想法幼稚。
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是务实制宜对,还是书本上那些“颠扑不破”的东西对了。
但他到底还是想出人头地的,左不过拼上命挣出自己一片天,不大,能护住夭娘和母亲就行。
旁人莫来打搅,也就不再受这无谓的气,庶子这名分带来的痛苦,他已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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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杳杳一早车去南海子那处未成的宅院时,铺瓦的料子恰好从窑厂赶制好运了来。和三水跟着窑厂的车一道盯着,正和虞杳杳汇合。
此处她不敢,也无暇在自己不在时,调配他人前来打理。
每次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带和三水和几个仆役,系了缚膊便自己攀高。设计的梁架样稿自两年前开始绘制,如今已是熟稔于心,再不用看那细处。
“右脚的椽子瞧着不紧。”和三水每到这种着急时候,中原话便说的利索,“还是下来……让我来吧。”
他一手擎在那椽子下支撑的柱上,抿紧了唇,显得唇色挣得发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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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